她的心中,几乎只剩下了一股绝望。那些在藏书阁中读到的史书的段落星光似的在她眼前闪烁,模模糊糊的视野里灯火如昼,两颊上滚过滚烫的痕迹。

    她还在摇头说着“不是的”,她生怕他不信,手指几乎要把他的白袍揪出褶痕一样。

    彻夜的大雪纷纷扬扬,坠逝于华潮夜街里。

    他忽然一把拽住她手腕,疾步朝前,丝毫不管她是不是跟得上。

    可是他的力道实在太大,是要折断她的手腕的力度,她疼得连话也说不全了,甚至连眼睛也不敢抬起,只有跌跌撞撞地跟着。

    朔雪飞扬扑面而来,擦着她鬓发而过,冷风刮过之后,泪水仿佛也吹凉结冰。

    他要怎么样对她?……丢下她,再也不管她了,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还是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拿白绫毒酒了结她的性命?

    她不敢继续想象,眼泪簌簌地落,连声音也发不出。

    他拽着她疾步走到长街的尽头,长街尽头,人烟寂寥,青砖巷子又向黑暗里继续延伸。

    他扼着她的手腕,狠狠将她抵在幽幽无人来往的巷口的斑驳石墙上,他的影子悉数落于她身,伴有萧萧落雪。

    她丝毫动弹不得,正如那时在瀛海行廊,他距离她这般近,他的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

    “到底是谁教你,——教你遇到这种事,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告诉我,而是瞒着我?”他的目光锁住她的眼睛,让她连视线也无法逃离。

    素来金声玉振的声线,今夜里既低哑又沉冷,听得出因为压抑着极大的愤怒而微颤。

    幽冽的寒风将发缕吹乱,暖融灯火映着细细剪影。

    他的质问也随着这寒风,逐渐漫在飘舞的雪花间,风没有吹散它,却几乎是回荡似的,在她耳边回荡。

    “受欺负了,不会说话吗?是我平时太好说话,才让你有了错觉,觉得欺君也没什么大不了?”

    话音掷在雪地里,她眼里温热又刹那滚落,她拼命摇头,嗓子却仿佛被人掐住一样,哑着什么话也说不出。

    若他是三公子,她怎么会瞒着他,三公子不会不要她的,可是……可是对于他,她始终无法确信他不会抛弃她。

    就像,他的心里有许多东西,她不会是最重要的那一样,失去的话,大抵也无足轻重。

    他并不爱她,她感受得到。

    女人在这一方面天生敏锐,捕捉得到每一缕异于寻常的气息。而她虽然不是个合格的捕猎者,却依然能感到,她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

    退一万步来说,哪个男人会把心爱的女人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地方不管不问呢?他可以把她一个人丢在九霄楼外,她却不能质问他为什么。

    没有那样多为什么。

    他从来不懂她的心思,正如她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雪絮沾上了发,仿佛此夜白头。

    有什么在她的心中支离破碎,她迟缓地想,或许是一直以来如履薄冰,今天这薄冰终于被她踩碎了。

    无尽的绝望,月下潮水般淹没了她的万千心绪。

    此夜落雪簌簌,小巷屋檐有滴答不断的滴水声。

    人潮喧嚷遥遥地传来,令她出神地想着,或许有上工一天的丈夫领着妻子和孩子停在某个卖饼的小摊前,正等着热腾腾的烙饼出炉。

    平淡和美,幸福简单,没有机关算尽,不用步步为营。

    轻轻的叹息过后,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她还是有些怔怔——怔怔望着他。

    他将伞柄塞给她后,转身利落地走了。走得毫无留恋。

    她没能抓住他的衣袖,他就在她眼前离去,雪白的袍子几乎要同漫天的大雪相融,她愣愣望着他颀长轩直的背影。

    他真的不要她了?

    一刹那天地仿佛格外的静,檐上滴水,砸在伞面,她背靠着墙,终于似浑身力气都被抽干,支持不住,缓缓下滑。

    她在墙脚跌坐下来,抱着膝盖,茫然地撑着伞挡着雪。白天的记忆噩梦一样又袭来,比她高那么多壮那么多的三个壮汉……她使劲摇摇头,想要甩开那些思绪,然而徒劳。

    岁月似在此刻凝固,久到雪花都把她的鞋尖覆盖上白白一层。

    手腕好痛,她低下头,舔了舔腕上的红痕。泪水今夜决堤一样地淌,大抵在为她悲哀,泪线滴落在手背上,逐渐地凉下来。

    心若游丝,身若飘蓬,她这一生,不过尔尔。

    这小巷子这么黑,会不会有坏人?会不会欺负她?她还能不能逃掉?这雪天这么冷,在这里过夜,会不会冻死?……

    黑暗中一点风吹草动几乎都在蹂/躏她的心弦。

    她蓦然想到长春堂那个伙计说伤药每天要上两次,白日她上了一回,便掏出怀里的小瓶子来,颤颤地抹了一点药膏,轻涂在手指上。比雪还冰凉。

    她躲在伞罩出的这狭小世界,恨不能世界当真缩得这样小。

    她专心致志地给手指头都上着药。大约是想要放空心思,便全神贯注在这件事上,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停在她跟前,她下意识要逃跑,从伞底探见的是一双白底锦靴,又让她生生顿住。

    伞被人轻轻移开,她怔怔地抬头,他不是不要她了吗?

    他怎么又回来了?

    姬昼的容色很冷,冷得棱角锋利。他只需要一道眼光,她刚刚所筑起的心防即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眼泪又不值钱地决堤而出,他要来拉她的手,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狠狠甩开他的手。

    也不说话,就倔强地坐在原地,抱着膝盖埋着头装缩头乌龟。

    “——手怎么了?”

    “说话!”他凶她。

    她委屈地缩回手,仍然不想说话。他根本不会知道,刚刚她的绝望和害怕,他不会在意的。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非要你去死才高兴?——小宛,我娶你,不是为了杀你的。”

    她久久的沉默终于令他叹息一声,柔和下语气,他蹲在她面前,将什么东西递给她。

    是,那家烙饼?还有,还有糖葫芦,还有枣泥盒子……

    她仿佛拆宝箱一样,立即不哭了,眼珠转了转,抽着鼻子,小心地问:“给我的?”

    “我还有别的女人吗?”

    她破涕为笑,把什么都抛到脑后去了。他真好,他怎么知道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她慢慢把饼挤出袋子一点,小口啃上去,热乎乎的一下子熨帖了她的心。

    他抽出一方素帕替她揩了揩眼下的泪痕,哄孩子一样问她说:“手是什么时候伤的?”

    她支吾着,不敢说,但一抬眼便见他容色在一点一点冷下来,支支吾吾说:“是昨天晚上——被……被窗子……”她比划着,“夹了一下。”

    他的目光扫了一通,夹了一下怎么会十个指头都受伤,这样低劣的谎话简直一戳就破,他冷笑说:“夹了一下?小宛,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

    他今晚是真的很不好糊弄,她苦恼地想,该怎么说呢,说她从密道上去差点被人抓包?

    “我……我跟谢公子从密道上楼,结果被人察觉,我看到楼梯转角对外开了一扇窗,我就……爬到窗子外……结果那个窗子被风刮得关起来,我……”

    她小心看着他的神色,却发觉随着她解释,他神色愈发晦暗莫名。

    直到她话音渐落,姬昼静静地注视着她:“几楼?”

    “……八楼。”她极小声地说,已不敢抬头。

    “八楼,你知不知道一不小心就没命了?你即使是被她们撞见,她们又敢怎么样么?——”他的心中涌起后怕,今时今日他还能在这里骂她,要是出了一点差错呢?

    她鼻尖一酸:“可我想救你,我……”可是这俨然只是一桩笑话,她没能救他,他也没有跟她解释过昨夜的事情。

    让她觉得,她就是个跳梁小丑。

    “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你让我年纪轻轻就当鳏夫么?”雪风吹过,将他的话音吹进她的耳朵。

    这样孤寂这样无奈这样轻。

    他一下把她逗笑了。

    “小宛,”他站起来,她也跟着站起来,他把外袍裹在她身上,注视着她:“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她的睫羽微微颤了颤。

    “走吧,回去洗洗,”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有些无奈,“都哭成小花猫了。”

    她不忘啃着烙饼,小步小步地跟在他旁边,他替她举着伞,仿佛前一刻的暴风骤雨又已化成春风化雨。

    回到九霄楼,他收了伞,她望见他另一侧肩上沾满雪花。

    “还走得动么?”他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她,她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时,就被他拦腰抱起。

    “……”

    上楼的每一步,都异常沉稳有力,好似在他怀中,不必担心那些风风雨雨。

    “昨夜我看到你跟谢岸在草丛里并排坐着,你在他面前也哭了?”

    她一愣,昨夜?昨夜她哭了么?她摇摇头:“没有啊,昨夜我们就聊了一下权利与义务相统一的问题……”

    “……那你抬手擦眼泪?”

    她后知后觉地隐约想起好像真的有这样一个动作,并十分惊奇他怎么能够在八楼看得这样清晰,她小声说:“是雪花把睫毛粘住了……我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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