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于花厅向谢岸辞行的姬昼稍稍侧了侧身,目光温和但又敛着几许探究,看向厅外。

    这座花厅筑在一处半山腰上,从山脚到此要登上百十来级台阶,因此遥望而去,只见得在丛叠翠篁、苍茫白雪之中,几十红衣女子快似离弦之箭,又似长剑疾驱刺至,带有凛冽万分的气势。

    花厅三面开了窗,翩翩大雪于四面寥落下。

    姬昼淡淡看向正闲闲立在花厅临窗赏雪的宝蓝衣袍的少年,掩袖咳嗽了两声后,慢悠悠道:“谢公子,在下夫妇便不叨扰了,这便告辞了。”

    小宛如何能没看到那些气势汹汹的女武士,心里寻思着还是赶紧走吧,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她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怕什么。”

    姬昼看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低声道。

    那边的蓝衣少年却缓缓侧过半身,手执折扇倏地打开,展开朗朗的笑容:“白公子,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姬昼微微抬头:“哦?”

    小宛低声对他说:“我们快走吧,我觉得,他们来者不善——”

    姬昼好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小宛惊异地说:“不走?”

    “来不及了。”他眼里沉静,完全没有被逼入困境的惊恐。说罢,又咳嗽了几声,昨夜里看星星得的风寒显然甚为凶猛。

    说时迟那时快,那些佩刀束袖红衣女武士已闯进花厅,刀光锋冷,排列整齐地立在两边,恰形成一个包围圈。

    姬昼并未言语,而是闲闲地在一边玫瑰椅上落座,执起一杯热茶。

    小宛对他这镇定感到十分佩服,但她自己可完全不能镇定下来。

    什么叫来不及了?

    厅门外先露出一座堆云似的发髻,珠钗溅雪般琅琅映光,旋即是一张令世人痴醉的脸,眉目妖娆,眉心贴着一朵血红花钿。含着盈盈的笑,盈盈间却闪着几分野心的光芒。

    飘云般的赤裙,以孔雀绿羽织绣的花纹从腰身逶迤至裙摆,一步一行,皆似霞光飘曳。

    她揽着一副赤狐的狐裘,缓缓而迤逦地行来,连小宛都看得有些呆愣。

    但她余光瞥见姬昼还在悠悠喝茶,半点不去看美女,一时不知要高兴还是要疑惑。她想了想,可能他喜欢的不是这个类型。

    旋即,就听谢九霄那妩媚风流的嗓音笑道:“正是巧了,公子也在?”

    姬昼淡淡抬眼,笑了笑:“巧不巧,还不是夫人说了算?”

    谢九霄理了理云鬓,向厅中行了几步,说:“本来无缘,但我最爱强扭缘分。”

    小宛懵懵地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突然想到,该不会是谢九霄又看上了姬昼吧?

    她立即戒备起来。

    “强扭的瓜不甜。”她小声说。

    在场的人都很有背景,而她最没背景,所以说话也没什么底气。

    谢岸这时向她走了几步,停在谢九霄三步开外,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姑姑——”

    小宛想到当时谢岸跟谢九霄两人装作不认识没关系的模样,便愈觉有鬼,那么,谢九霄到底今日是为着什么而来?

    而方才谢岸所言的“一事相求”,又是什么?

    小宛挠了挠头,目光低低在几人身上徘徊,突兀记起自己可是薄太后的打工人。

    谢九霄道:“岸儿,你便直说了吧。”

    “是。”谢岸抬起眼,唇边仍挂着他那明朗的笑意:“白公子,你看我罄山百里锦绣,可有什么能入得了公子的眼?在下想同公子你做个交易。”

    姬昼的眉眼被茶水蒸腾起的白雾所朦胧,看得不太真切,但金玉相击的声音却是不急不缓地在他话音落后半晌响起:“交易?”

    他的目光隐约里并没有看向谢岸,也没有看向谢九霄,小宛心里忽然升起一点恐惧,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事。

    “是。交易。”谢岸含笑说道,折扇轻摇,蓝宝石在其额间闪烁着光,“在下对娘子一见钟情,不知公子可愿割爱?”

    小宛惊掉了下巴。谢岸还真敢说啊。

    姬昼未语,而是拿杯盖浮了浮茶沫,瓷具磕碰的微响,反倒显出整座厅中的静谧。

    依着小宛对他的了解,当对面是他不喜欢的人时,他就会这样。反正每次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他大多时候都在浮茶沫喝茶,一言不发。

    谢岸又续道:“不过,公子不必担心,我谢家不会亏待公子,届时定然替公子另觅美姬无数……”

    小宛焦急地看着他,他怎么没反应啊,而且这谢九霄带女武士来,摆明了不就是威逼利诱,利诱不成就动手么。

    她可不想栽在这里。她不跟着姬昼的话,大概率会在冬季缺少令蓝花解药而香消玉殒。

    姬昼终于抬起眼,轻轻一笑:“谢公子这个玩笑,在下受不起。多谢公子对内子赞誉,但,我的夫人不是物件,怎么能够交易?”

    谢岸啪地收了折扇,依然笑道:“公子不如先看看在下的条件?”

    他拍了拍手,只见林管家上前来,揭开手里托盘的红绒布,展出一卷羊皮。“这是谢家历来铸剑的轻剑配方。”

    小宛心想,这铸剑一道,光有图纸当然不够,还需要配方。这是谢家不传之秘,即使没有图纸,光有这个,也足够拿去改良兵器了。

    姬昼会不会动心?

    她没想到这第一个条件就是如此诱人,设想她若是姬昼,只怕也要动摇一番。

    美姬什么的,他肯定不在意,但这份配方,却实在……

    她立即抢白道:“区区配方罢了,有什么稀奇的嘛。”

    谢岸却望着她笑了笑:“我先前铸过一柄轻剑,剑身重半斤,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轻,而愈快。”

    小宛此时最怕他因此就把她丢下了,不安愈盛,反驳道:“轻,而失其勇武与力量,那,那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也就给我拿来舞剑好看罢了。”

    闻言的姬昼却是轻笑一声,眸光盈盈看向了她。

    她不知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气得很想跺脚。

    谢九霄笑道:“小娘子,你却不知,质轻而刃利,一剑就能刺穿铠甲,这在战场上,可是大大有用。”

    姬昼复又低头喝茶。

    小宛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嘟了嘟嘴,不说话了。

    旋即谢岸又拍了拍手,上来一个仆人,托着一只托盘,盘中盛了一枚玉佩,那玉佩也是孔雀形状白玉质地,小宛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姬昼那扇子的扇坠儿也长成这样。

    但细看下,又有些不同。

    谢九霄说:“这是晋东几座矿山的印信,此处矿山盛产铁矿,其质优良,年年进项无数。”

    小宛又替姬昼动摇起来了,铸造兵器当然不能仅有图纸和配方,还要有原料啊,这矿山送得可真是贴心。

    她瞪大眼睛看着姬昼,却只见他跌宕有致的侧颜被浓浓雾气遮掩,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不会……他不会在等着更好的东西吧?

    小宛转念一想,自己竟然这么值钱,也挺不错的。

    他居然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终于在小宛的瞩目里咳嗽了两声,静静开了口:“若我还是说,不肯呢?”

    他的眼光幽幽落向了谢九霄,令人看不透,他到底是想要更多,还是根本不愿意。

    谢九霄知道他的身份,今日却还要做这出,想必另有目的,他如今只身在此深入龙潭虎穴,恰似一场豪赌。

    谢九霄轻笑一声,手掩了掩唇角,“那不如公子开个价吧?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好了。”

    “何况,我夫人并不一定要听我的。她若愿意,我也不会强迫她。”

    他淡淡说,令小宛的心一下子又凉了泰半。

    小宛想,他态度若强硬些,他们看无机可乘说不定也就罢了,可这话俨然是给了他们一丝希望。

    谢九霄笑道:“那,小娘子,不妨请你进内室,和我单独聊聊?”

    谢九霄所为就是此事。她这回思索了很久,谢家即使要和薄家联合,那也决不能叫薄家的人给制住,若能拿捏住当今的国君,以君之名号令,那他们谢家行事则名正言顺,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她有此魄力,也打听清楚了,此行他身边只有他夫人相伴,那么,岂不是手到擒来?

    而谢岸又递信前来说邀她带上九霄楼中五十女武士,行一瓮中捉鳖之计,她也乐于成全侄儿这爱美人之心。

    小宛依依不舍地被两个女武士给“请”起来,目光死死盯着姬昼手中茶盏,“……白天!”

    他稍仰眉目与她对视,茶水渐冷,白雾所余不多,他冷冽的眉眼便一笔不落地刻在她的眼中。

    他说:“你去吧。”

    她微微撇开眼。心里忽然有些……难言的滋味。

    谢九霄知不知道他的身份呢?谢岸知不知道呢?

    总之,知道也危险,不知也危险。黎河处处都是危险。

    内室里,谢九霄关上了门。“砰”的一声,小宛心里一个颤抖,强自镇定地说:“夫人要说什么?”

    谢九霄的眉眼漾起了横波:“请坐吧。”

    小宛警惕地望着她,并未坐。

    内室里只开了一扇高高的窄窗,隐隐约约能望见素白的天地。

    “夫人,我是不会……”

    她的话却被谢九霄给笑着截断:“‘叶某到此一游’?”

    小宛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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