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警惕地望着谢九霄,说:“夫人怎么知道……”

    谢九霄手里狐狸毛扇子轻轻在掌心点了点,笑说:“小娘子?我是不是该尊称一声,凝光夫人?”

    小宛大惊失色:“你知道!?”

    谢九霄微微一笑:“单看这副容貌,已是少有的绝色,便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小宛听到她夸自己好看,还是有些讷讷,脸上泛红,说:“一般一般。”

    谢九霄说:“其实我早已知道外头那位是什么身份。”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暗号,是太后遣你来的不成?实话实说了罢,谢家的暗钉就是我了。太后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小宛心思浅,被她这么一说,心中挣扎了一番,不知要不要相信她。

    她试探着说:“什么暗号,我不懂,那就是我随手一写的罢了。”

    谢九霄倒也不反驳,只轻笑道:“小娘子,我直说好了,难道你想跟他——”她着重了那个“他”字,小宛一听就明白指的是姬昼,“一起覆灭?”

    “覆灭?”小宛重复道,眉目凝起来,正正看着谢九霄,说:“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九霄叹了口气,说:“这王室衰微,权力早已中空,你跟了陛下,纵然是一时有荣光万丈,他日还不是逃不了一个覆灭的下场?这般漂亮的姑娘,我可舍不得就那样死了——”

    谢九霄说着,伸手摩挲起她的下巴,叫小宛一吓,猛退了两步,但没有吱声。

    她不太习惯别人碰她。

    “死?”

    谢九霄觑她一眼,转身行了两步,抚了抚角落一只半人高的缠枝莲青花瓷瓶的瓶口,说:“这薄太后哪,野心勃勃,晋西杨郡薄家跟陛下,那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但我们谢家不同,我们讲求和而共道,岂不是少了杀伐?王室大势已去,晋国的天下将来未必姓姬。只不过有时,只差那么一个契机。”

    小宛说:“什么契机?”

    谢九霄说:“谢家自然可以跟薄家联合,你是薄家表姑娘,你若跟了我侄儿谢岸,这联合不就名正言顺了么?”

    小宛没管这个,反倒是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对待我夫君?弑君?”

    谢九霄想,这小丫头竟然不先问她自己的事,难不成她不仅当薄家的棋子,还对姬昼动了真心?

    想着想着,她眯了眯眼,话音却还是一般妩媚风流:“怎么会?谢家素来忠君,怎么会弑君呢?不过是请陛下暂居黎河一段时间,——另请人摄政监国罢了。”

    小宛已经明白过来,她这是要挟君以令。

    可她决不能听她的真的跟了谢岸啊。小宛说:“既然,既然夫人肯跟太后站在一边,那小宛回去自然会禀告太后。”

    谢九霄眼中掠过一丝寒芒:“这样说,你不肯留下来?”

    小宛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虽然是个棋子,但我终究是陛下的人。”

    说话时,她眼前几乎闪过了他的容色,他的盈盈深邃的眉眼。他知道自己现下落入这么危险的境地了吗?他不会还在悠闲地喝茶吧?真是不让人省心,……

    谢九霄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嗤笑出声:“小娘子,你究竟是在想什么?你身为薄家人,若是喜欢陛下,则为不忠;身为陛下之人,若是暗潜通敌,则为不义。你这般八面玲珑的做法,可是大忌啊。再者,岸儿真心喜欢你,这不比当人替身的好?”

    她的这番话,似一把刀正正砍在小宛心头。像把表面的什么狠狠撕开,展露出其下搅乱矛盾不堪的蛛丝网和淋漓骨肉。

    小宛通体一震,僵硬在了原地。

    她说得对。

    自己……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是不是先动心了?

    她一面在替薄家做事,一面又想要尽职尽责地当好姬昼的夫人的角色,说得难听一点,这不是在……吃里扒外?

    她好像已经……

    袖子里的手指攥紧了些,神色有些莫名晦暗。她垂下眼,目光凝在花瓶里一束绿合枝上。花苞垂缀,饱满待发,她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

    冰凉的触感叫她一下子回了神,她缩回手,抬起眼,看向谢九霄:“那我也不能做出抛夫弃婿的事情来。”

    谢九霄拧起眉,仍然笑着叹了口气,说:“你这又是何必呢?纵使你真心待他,他会真心待你么?岸儿年轻有为,也知疼人,比你的陛下不是好得多?——他三年前都能对心上人痛下杀手,你想,若是万分之一可能里他成了事,你将来的下场会如何?若是他察觉你是薄家的细作,你的下场又会如何?”

    “什么!”

    小宛睁大眼睛,惊诧叫出声。

    不等谢九霄回答,她就追问:“什么叫‘痛下杀手’?那个人,她,她不是得了急症死去……”

    谢九霄觉得这句话大抵是她的突破点,成竹在胸一样,轻咳一声后,妖娆眉目流连一番,说:“你还不知道?三年前——是陛下亲手杀了名动绛京的小宛姑娘的啊。”

    她打量着小宛的神色,只见她满脸震惊,面如金纸,毫无血色。

    不会!他,怎么会……

    “三年前的宫变进行得悄无声息,或许你在杨郡并不知道?”谢九霄唇边勾起一笑,妖娆魅惑,拿那狐毛扇子敲了敲小宛的肩膀:“但事情却是千真万确的。小宛姑娘被薄家四公子挟持,要陛下在江山美人之间作出抉择来。陛下可是眼也不眨地就选了江山,眼也不眨地就——”

    她拿扇子抵上小宛的心口,轻轻一递,小宛身子一颤,心口上像有利刃破骨般刺进心腔,痛得她紧紧皱眉,谢九霄的话还在耳边:“就这样,一剑杀了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能够说出。绞痛感袭上心头,她捂着心口,仿佛感同身受。

    为什么她的心口上,也有这样一道痂痕?为什么她也是在三年前醒过来,忘掉了所有记忆?

    “所以,小娘子,他这样冷心冷情的男人,我作为一个女人,实实在在地规劝你,还是不要陷太深,不要动真心。尘世一遭,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我都看透了,还不如荣华富贵来得实在,你说呢?”

    她嘴唇空自翕张着,目光落下来,死死盯住绿合枝上的绿幽幽的花苞。

    他明明……

    她兀地想起那晚在瀛海行廊,潮湿的夜色中,她遇见他,他错把她当做了那个“小宛”,问她:“小宛,你回来了么?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他……”

    她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局。前路后路,皆是绝路。

    但是如今境地,她若是不自救,就没有人能救得了她了。她强撑着定了定神,还能笑出来,说:“夫人说得对。只不过……谢公子年轻有为,我一介蒲柳之姿,想必配不上谢公子。若要同太后联合,需要小宛做什么尽可吩咐,但小宛既身是薄家女,婚嫁不由己,夫人不妨问问太后?”

    谢九霄淡淡一笑。若是问了薄太后,那她这快刀斩乱麻的计策岂不是泡汤了?行事既然要快准狠,许多事自然不能由人。

    她眯了眯眼睛,说:“你若不肯,我们也只好采取强硬手段了。你们身在罄山,百十里都是我们谢家统辖,便是插翅也难飞。”

    小宛心里一凛,眼珠转了转,想,看来只能先虚与委蛇一番。

    她做出惊惶的样子,说:“你们怎么敢?”

    谢九霄说:“怎么不敢?”

    小宛咬了咬唇,仿佛在权衡轻重似的,终于败下阵来,轻叹一口气,低声说:“那,可否让我……出去问陛下一件事?我……”

    她抬手揩了揩眼角挤出来的眼泪,“我虽然做了这样久的替身,可是他待我一直很好,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只拿我做、做一个替身。……究竟有没有一点动情。若是他说……”她呜咽了一下,看得谢九霄都觉得可怜了,“说半点没有,那我也就死心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他说有一点点喜欢过我,我便也值当了。就当做这段缘分,……”余下的话不用说太明。

    谢九霄咯咯笑起来,扇子掩面,说:“你能这般想,那就好了。哎,这分明是个两全其美的事情,做什么要哭呢?往后你跟了岸儿,自然有你数不尽的好处。”

    小宛虚假地“嗯嗯”应和着。

    恨隐剑还在姬昼那里,他又不会使剑,待会儿得把拿过来才行。

    小宛心里是七上八下,表面却维持着伤心人的模样,掩着面呜呜地哭。近来她哭得有些多了,眼睛发疼,回去得找太医瞧瞧眼睛。

    出了内室,一切仿佛还没有变。

    小宛掩着眼睛偷瞄了一下正正坐在原处的白衣青年,他怎么还稳如泰山,一点不知道着急啊,人都快没了!

    不期然地,却从指缝里跟他目光正正撞上。这样的人……曾在三年前,毫不犹豫、眼也不眨地,就把心上人给杀了……她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愣怔,他原是如此杀伐果决的人。

    他目光清明澄澈,毫无波澜,居然还能带一点笑意。这样杀伐果决的人,这个时刻还能这样笑出来?小宛心底不知该不该恨其不争,若不是还要演戏,真想跺脚。

    她抹着眼泪走出来,眼圈红红的,拖沓着迟缓的步子到他的面前,欲语还休般问他:“……公子,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因为我是我而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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