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她第七回从噩梦里惊醒。

    她怅然坐直身子,稀疏月光从窗子里打进来。

    雀青帘漏下霜点似的光,落在她身上,她静了一刻,噩梦很快在脑海里褪色,但是那心悸感却还停留不去。

    她想到那天夜里,夜间的风倏忽又吹灭了琉璃光彩,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又走回廊下他的身边,仿佛心里种下一颗小小的心愿。

    微薄的星光里,浅淡的琉璃色泽晕染着,他捧着她的脸,倏地吻了上来。

    在挂有护花铃的廊下。

    吻得很轻,很轻,仿佛水中月影,一沾就碎。

    她怔住。

    唇齿辗转,似幽泽兰草、水滨松木的清冽的气息飘泻在口腔中,辗转于唇舌间。他俯着身,修长有力的手捧住她的脸颊,不容她逃脱退却。

    背后千盏琉璃树竞盛似烈火灼烧,要把漫山遍野都燃成高簇峰迭的大火,以极其绚烂而热烈的诗意,在凛夜中发出耀眼的光。

    她听见雪夜里有细微的雪落声,有冬天夜里出没的鸟雀凄凉号叫,檐角挂的护花铃叮铃咣当地响了好一阵。

    他还在吻她。

    温柔得让她想到了一弯落在水中央的月亮,一滴挂在圆荷叶上的清露。

    时间是那样的漫长,长到她以为长夜就要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他离开她的唇瓣,咫尺相对,漆黑夜里,琉璃树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他注视着她,声音像落花,飘飘忽忽地就落到她心底里去了。

    “小宛,你问我喜不喜欢你。佛曰不可说,但——这就是我的答案。”

    檐外飘起鹅毛大雪,夜风卷着硕大雪花扑进回廊,沾上他们两人的发,冰凉地点在额头上,她清醒又混沌地想,她或许,在这场豪赌里输得一败涂地。

    他又吻了上来。

    几乎令她甘心沉沦,甘堕寒渊。

    她暂且放下心中那无数惶惑难解,回应着他,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热烈地与他长吻在旷天阔地的寒雪夜中。

    哪怕前路是绝路呢。

    天有绝人之路,那,就在途中多采撷鲜花,于最后以漫天飞花为她送葬。

    兀地,有人声传来:“是谁在那?”

    闻声,他立即箍着她腰肢闪到转角后,她仰头看见他夜色里的紧张表情,觉得这表情还真是少见,就笑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她,二话不说以吻封缄。

    她唔唔了几声,想要说人就在不远处呐——被他轻咬了一下唇瓣,立即乖下来,任他捏圆搓扁。

    那边的脚步声远了些,他暂时停下,探身去看情况,还有小沙弥的声音:“怪了怪了,明明听到有人说话呢。”

    另一个小沙弥则说:“你听岔了罢,肯定是偷腥的野猫。”

    她推了他一下,眼睛仰看向他:野猫——

    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又笑起来。

    “好啊,说我是野猫?”他低声说,她察觉到危险,刚想要溜开,身子就被钳制住,狠狠的吻带着惩罚般落下。

    她求饶道:“我是野猫,我是……”

    那夜真是叫他把嘴唇都亲肿了,次日连口脂都不必抹都十分光鲜亮丽。

    她掀起雀青帘子下了床,月亮已缺,透过窗棂照上窗前案几,她点起蜡烛,披上大氅,熟稔地抽出案几下的经书。

    笔尖蘸墨,可大约是心中生了妄念,抄写时,仿佛也没有从前宁静了。

    烛火微曳,她又想到他们打马过黎河郡城菜市口时,他忽然捂住她眼睛。

    “啊——”

    “别看。”

    “发生什么了?”

    他说:“犯人行刑。”

    她乖乖地缩在他的怀中,说:“我还以为黎河治安很好呢。”

    半晌后,他松下手说:“是那天欺负你的人。”

    她剩下的话就全卡在喉咙间。背后探来的手抚了抚她的头,他说:“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她一个走神,笔尖凝的一滴浓墨滴上金刚经的最后一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被浓墨渲染糊开,她猛地惊醒,懊恼地“啊”了一声,看着这滴墨,——这一本就白抄了。

    她凝视着那一行字,……如梦幻泡影。

    忽然想到,那她这一切,又是不是梦幻泡影?

    如同露水,如同雷电?

    ——

    沧海殿的合欢花落尽了。

    她抱紧暖炉慢答答绕着荷塘散步,觅秀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姑娘,姑娘不在的日子,那澜虹殿的宫小姐总跑过来,奴婢都说姑娘身子不适不见客,她竟说什么,定是姑娘勾了陛下的魂去了,才叫陛下日日不早朝。真真气死人了。”

    她缓缓俯身把一株雪打的衰草上的积雪掸去,扶直,才直起身子,说:“她跳就跳吧,她是三司使的亲妹妹,我们又不能揍她。”

    寻音说:“姑娘回来后就愁眉不展的,这会儿该去给太后请安了,姑娘也懒怠去……”

    她紧了紧狐裘,抬头看向暗淡的天穹,这时候又开始落雪了。

    “寻音,你觉得,人……该不该忘恩负义啊……”

    寻音嘴快道:“人怎么能忘恩负义呀,姑娘,奴婢受姑娘的恩,能跟着姑娘荣华富贵,奴婢这余生都跟着姑娘了,服侍姑娘效忠姑娘。”

    她牵动虎蹄梅枝条的手顿了顿,思绪缠杂得像理不清的蛛丝网,她的目光偏向落雪的荷塘里,塘中枯荷连片,游鱼也不见了影踪,这片天地静寂而颓败。

    她失神地喃喃:“你说得对。人,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啊。”

    她登上荷塘边一累山石,眺望院墙外的远方,鳞次栉比的殿宇在她视野中漫漫展开,雪落屋檐,世界染得素白一片。

    “那……去给太后请安吧。”她愣愣地说。

    慈宁宫外,阶上覆雪,她下了银鎏金辇,深吸一口气。

    “你说什么——”一只上好的影青瓷盏擦着她耳边飞过,她生出一身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瓷盏摔得粉碎,她回头看去,心跳得厉害。

    仿佛那不是瓷盏,而是她自己。

    “好,好啊……”太后怒极反笑,捏紧凤座的扶手,一双眼睛几乎要冒出火光来,她腾地站起来:“谢家竟然,竟然敢!”

    殿内人纷纷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变成盆栽,薄太后扬手又打烂了一只花瓶,脆响之后,她怒道:“竟然敢背叛了哀家!哀家一定要他们——后悔——”

    小宛低着头,想竭力装作不存在。

    宁嬷嬷替太后抚了抚肩臂,说:“娘娘,莫要气坏了身子,眼下这黎河暂时动不了,迟早啊他们就要自讨苦吃了。陛下怎么会真叫他们继续享万丈荣光,富贵荣华?届时他们才会明白,自己个把自己推进火坑里去了。”

    太后恨恨坐回凤座之上,身子仍然剧烈起伏着,双眼里通红,俨然还没有缓过气。

    宁嬷嬷又说:“黎河粮草不丰,这粮草多是从南方运来供饷,娘娘,眼下还是要先把握住……”

    太后长吸一口气,说:“对,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得快些把兴阳郡人手安排上。对了,‘那边’可有消息?”

    宁嬷嬷说:“娘娘莫急,二月里公子大婚,‘那边’自然就来人了。”

    太后点了点头,但似乎仍旧没有特别宽心。

    小宛低着头,听了一耳朵的她们的谋划,显然是很无趣的事情,她对这些弄权弄谋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多少天赋。

    但宁嬷嬷提及这“公子大婚”,却还是叫她心中起了一丝波澜。

    她到底是怎样想的呢……?她捂了捂心口。

    太后忽然看向她,冷冷道:“行了,你也下去吧。”

    她正要告退,忽然顿住,纠结了一下,讷讷说:“太后……求太后赐冬月解药……”

    凤座上传来太后的嘲讽声音:“解药?你办事不力,还想解药?一次死不了,下次再办事不力,……”

    她如被雷劈,在原地晃了一下,咬着嘴唇,心上仿佛浇下一盆冷水,凉得彻彻底底。

    “……是……”

    她脚步虚浮地走出慈宁宫,在慈宁宫的台阶上站了站,迎面雪花飞舞,她觉得彻头彻尾的冷,冷得她抱住胳膊,觅秀连忙扶住她。

    “姑娘?”

    她摇摇头,说:“回,回去。”

    仿佛头顶悬了一柄利剑,时刻可能掉下来,把她劈成两半一样。她缩在床的角落,拥着厚厚的被子,迷茫起来。

    这寒冬,何时能过去啊。

    她想念春暖花开的季节了。

    她不知道令蓝花什么时候会发作,发作的时候会多痛苦——她那时候只是被带入一处暗黑的囚室,看宁嬷嬷将一瓶令蓝花毒灌给一个囚犯。

    那个高壮囚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至今仍在她眼前时时闪现。

    他在地上打滚申吟蹬腿蜷缩,灰尘和血腥气满室飞舞,她捂住口鼻,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壮汉痛苦哀求,几乎话也说不全。

    最后的最后,他连撞墙自尽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一遍一遍在地上翻滚磋磨,……

    七窍流血,死都不能瞑目。

    那是极其惨烈的死相,她终生不会忘记。

    她想,若有一天,她会死去,她会拔剑自刎,绝不要那样卑微凄惨地死。

    可是,怎么她就得死,怎么她就不能活……不能活呢?

    她抱着被子,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好在,太后另给了她一个机会——

    “兴阳郡的郡守人选,你去跟陛下说。这件事办好了,就算你将功折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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