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此事,她已发愁了好几天。
宁嬷嬷到沧海殿来给她送了一支碧玉钗,一面替她簪上,一面对她和缓地说:“太后这回瞧中的人选是兴阳郡豪富赵洪。这赵洪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为人么,憨实好善。夫人去跟陛下说说,陛下一定是听夫人的。”
宁嬷嬷笑了笑,眼角褶子便起了来,小宛抬眼从镜子里看着宁嬷嬷簪在她发髻上的碧玉钗,又看着宁嬷嬷温和慈善的笑,问:“嬷嬷,此话怎讲?”
她不明白她们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人家英明果决的国君就非要听她的。
宁嬷嬷笑道:“陛下在黎河为夫人一掷万金的事情呐,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夫人,谢家这事,依老身看哪里能怪得了夫人?那是他们谢家不中用,才给拿捏住了。夫人这回一定能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小宛惊讶说:“嬷嬷都知道了?”
宁嬷嬷说:“且不说我们黎河有耳目;夫人怕还不知,那绛京城天桥底下说书的,早就把夫人的事说开了。”
小宛愣愣看着镜子里的姣好容颜,却并没有宁嬷嬷预期的高兴。她高兴么?
好像是所有人筑的一场镜花水月啊。
她抚了抚眉心画的断肠花。
见她静默,宁嬷嬷双手扶住她肩膀,轻轻按了按,叹息了声,低语:“夫人,老身也不忍心瞧你香消玉殒啊,令蓝花的毒发作起来,却实实在在生不如死。”
她通身一颤。
对啊,她还不想死的,她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那么,有什么好犹豫的?
她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
送走了宁嬷嬷,她站在檐下,朔雪纷纷地落,她裹了裹狐裘,说:“觅秀,陛下今儿行踪可探听到了?”
这几日他似乎格外忙碌,除了每天的晚膳还会跟她一起用外,就不见了人了。
觅秀说:“奴婢早上四处溜达了一圈,撞到御花园里宫小姐在折梅花,还跟她侍女说什么,御书房的瓶里的花枯掉了,得换新鲜的。”觅秀撅了噘嘴,“她们倒是消息灵通。”
小宛说:“我知道了。一会儿咱们去御书房。”宫拂衣不会做无用功,她去换梅花,那铁定是姬昼也在那里,她得去“偶遇”一番呢。
小宛撇撇嘴,哼,真是很会招桃花。
离午膳时间还有一会儿,小宛想了想,翻到自己上回列出来的菜单,按着日子,今天应该做桂花糖蒸栗粉糕。
她这多时闲暇无事就鼓捣鼓捣做吃的,但是似乎在此一道上没有什么天赋,做了这么久都没有多大进步。
但她事事喜欢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婉拒了觅秀提议的“让灶上厨子做好了,姑娘在灶下加把火,就算是姑娘做的了嘛”。
她心想,既然别人做得出,她为什么做不出。她默默然捏着糕点的时候,便在想,她要将她最好的给他呢。
想到了姬昼时,她嘴角就抿出来一点无意识的笑,想到在黎河的日子,在朔雪里、星光下,……
她慌忙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思绪。心里不单没有觉得轻松,反而如同上了一把枷锁,牢牢地将她桎梏。
——
御书房外,她撑着一把青竹骨的伞,伞面绘着的是十二枝朱砂梅花。她裹紧赤狐毛的狐裘,狐裘下着了件素色裙子。
缥缈大雪哗然地在北风里纷飞,她停在阶下,想了想,自作主张地上了台阶,到了廊下。
倚着门槛打瞌睡的唇红齿白的大总管齐如山一激灵清醒了,见着小宛,慌忙行了个礼,堆笑道:“哎哟喂什么风把夫人吹来了?”
小宛看了看天,说:“西北风。”
齐如山笼着袖子说:“陛下这会正在见臣工,夫人可要去后头等?”
齐如山说的“后头”就是那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板凳的衡无阁。
小宛想了想,点了点头。
齐如山心想,怪不得陛下早上叫人去散布了一下“御书房的花枯了需要更换”的言论,原来是诱着夫人乖乖上门,陛下真是高明,他对陛下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
齐如山领着小宛去了衡无阁,衡无阁外盛开了一树明艳的朱砂梅。
小宛立即在那唯一的油桐木桌上放下食盒,这食盒太重,她胳膊都拎酸了。
衡无阁敞开门,风雪便灌了进来。她四处走了走免得缩在一处干冷,就瞧见衡无阁原来还有个二楼。
齐如山已经走了,她思索了一下,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
本以为能看见什么金屋藏宝的景象,然而什么也没有——装修风格依然如他这个人一样简约干净,大约是真正的起居处,但毫无豪奢之气。
她好奇地打量这里,心里隐隐还有些兴奋,原来他每一夜都睡在这样的地方。
沉香拔步床,素锦衾被,雪蓝纱帘。檀案上一盏铜花小灯,灯开四枝,像四瓣莲。
笔墨纸砚摆放齐整,桌角累起十几本书,小宛弯腰看了看,什么什么论,什么什么史,都是摆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去看的那种。
窗是冰裂纹梅花格子,窗前翘角高几上置了一只霁蓝釉天球瓶。
瓶中并无花插。
四面墙刷得雪白,也没有似她想象的一样,挂了那个姑娘的画像。
这屋子里,尤显得空旷和寂寞,没有生机。
她把锦被叠好,又把纱帘钩起,洗干净了朱砂笔,檀架上的衣服都有条有理地挂好。
她摸着下巴想,那只天球瓶里或可插几枝花。她想到阁外的一树朱砂红梅,蹬蹬地下了楼,在梅树下仰着头瞧了半天。
雪花落在脸上,冰凉的,她终于瞧中了一枝遒劲红梅,踮起脚尖去折。但那枝干过于遒劲,以至于她使力去掰折都折不断。
她咬了咬牙,腕上发了狠力,几乎把全身重量压上去,狠狠一撅,枝条应声折断,但她也因为发力太猛没能收回力气,一屁股跌在地上。
她捧着这枝旁逸斜出枝干遒劲的朱砂梅,跌坐在雪地里也特别开心,傻傻地乐了下。
梅花故雪,她怀抱梅枝小心翼翼上了二楼,插在霁蓝瓶中,顿时觉得满室似都活了起来。明窗映雪,瓶戴朱砂。
她做完了这件事,觉得十分快活,眼里都含着几分笑,叫人看了觉得止不住的明艳好看。
下到一楼,在那只冷板凳上呆坐了半晌,终于慢腾腾地记得把那不断灌冷风进来的门给关上——怪不得这么冷啊。
姬昼推开门时,她伏在檀木桌上打盹,大约睡得极浅,所以一闻声便醒了,坐直了身子,眼波里泛有迷茫。
那双眼睛眨了眨,转瞬就欢喜起来,她立即站起来,唇边漾出了明丽好看的笑,令他想到刚刚在外头所见的一树绚烂明艳的朱砂梅。
她飞也似的跑过来,抱住他胳膊,蹭了蹭,说:“陛下怎么才来呀。”
她刚刚小憩时脸上压出了红印还没消去,令她小脸显得红扑扑的,他伸手捏了一把,说:“苍天可鉴,孤话里话外都在催他们快走,他们愣是不走。”
齐如山在后头弱弱道:“是呢,那位宋大夫可真没眼力劲,奴婢都提示他说:宋大夫饿不饿,要不要用饭,宋大夫竟然说为国为民,怎么会饿呢。”
小宛仰头,看着他,笑着说:“为国为民,怎么不会饿呢?肯定是宋大夫家里没有娘子做好饭在等他,他才不知道着急。”
齐如山一拍脑袋,说:“啊对,宋大夫的娘子做饭那是绛京出了名的……呃,奇异,难怪宋大夫不肯回家。”
齐如山瞅了眼自家陛下,真不知陛下怎么做到把一屋子的臣工晾在那,巴巴地跑过来见夫人。
这陛下去了一趟外头,积压许多政务亟待处理,这几日忙得团团转,每日还雷打不动地要陪着夫人用晚膳。
今日也是,那西北紧急军情又六百里加急地送过来了,真是一屋子重臣哪,陛下就借更衣之名出来,说怕夫人等久了就跑了。
这么短时间里,用膳肯定来不及——这几日他们御书房上上下下全都跟着陛下一起吃白面馍馍,他都快吃吐了。
姬昼轻笑着低眼看她,刮了一下她鼻尖:“那我看看我家里的娘子给我带了什么。”
小宛心想,其实你家里的娘子除了长得还行,做饭也很硬伤……
小宛扒拉着他胳膊,说:“也,也没有什么啦,就是点心。”
齐如山心想,点心好啊,点心他一口一个。
陛下这是偷摸出来的,可不敢光明正大地吃别的山珍海味。
小宛献宝一样将桌上食盒打开,喷香热乎的点心映入眼帘,齐如山看着那些油亮亮的桂花栗粉糕,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
大概这就是饿久了的人看什么都是香的——别说他,就是克制如姬昼的,看着点心也眼前一亮。
他不动声色说:“捏得真好看。”
小宛呆了呆:好看?她这捏得歪歪扭扭的,居然能得到一个好看的评价?她本来把面团都想尽办法捏得方方正正,但是一蒸就……就有些骨骼清奇了……
她腼腆笑起来,说:“还行啦。”
姬昼说:“我娘子果然心灵手巧。”
小宛不知道人在很饿且吃了很多天白面馍馍后会产生什么反应,但对姬昼突如其来的连连赞叹还是十分受用的,她立即上道地拣起筷子夹了一只看上去卖相最不错的,递到姬昼嘴边,盈盈地望着他。
姬昼一筷子咬下去,十分满足。
什么山珍海味都不比这时候一块娘子做的点心好,他深刻体会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句俗语其间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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