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在后头默默地馋着,寻思着该是多么美味的点心,比白面馍馍不知道好多少倍呢;他一面又想到今儿即将继续啃白面馍馍的各位大人,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快感来。

    却听夫人温柔清甜的嗓音说道:“看到陛下喜欢,我就心满意足了。”

    齐如山心里又想,喜欢,喜欢得紧,谁不喜欢香香甜甜的桂花糕啊。

    但若给御书房里各位大人知道了,恐怕他们又得参奏“妖女误国”之类的屁话。

    齐如山暗自叹息,自陛下在黎河藏六日上砸了黎河一年赋税换了夫人一笑后,弹劾的奏疏如外头雪花片一样飞进来。

    陛下叫他把那些折子在御书房廊下一本一本翻开,但凡是弹劾夫人的,都扔一边去。

    这一举后,每个来御书房觐见的大人都能瞧见他齐如山在辛辛苦苦翻折子——陛下这做势,是要全天下都晓得他铁了心偏袒夫人了。

    可齐如山却有一丝疑虑——若是真的,那也不该是这般光天化日里做,得偷偷摸摸做,不然这不是更加把夫人推到风口浪尖?

    小宛完全没注意齐如山那变幻莫测的表情,而是专注认真地看着姬昼用点心的样子发呆。时间紧迫并未妨碍他姿势优雅,那是贵族门庭里长年累月的熏冶所至,每一动作都恰到好处的好看。

    但他只草率吃了两只,便说:“时间太紧,回去迟了那些人怕是要唠叨,孤先走了——”

    他说着,摸了摸小宛的脑袋,似乎有些不舍。

    而他口中的那些人,即御书房里团团转的朱绂紫绶的臣工们,正在门前翘首以盼。

    这其中,一位与谢岸眉目有几分相似的清俊青年双手拢在袖中,向一边另一剑眉星目沉静冷淡的青年肩膀微微一靠,低语:“宫大人,你说陛下怎么还没回来?要不咱们一块去寻陛下?”

    宫殊玉淡淡看着谢沉,又移开目光,依然端正笔直站着直视前方龙案后的屏风,屏风所绘松鹤延年图,是先惠王的遗作。

    “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不需我们做臣子的置喙。”

    谢沉觉得无趣,撇撇嘴,直起肩膀,转又向右靠了靠董大夫的肩,笑说:“董大夫素来德高望重,也甚得陛下倚重,董大夫是不是知道什么啊?”

    董大夫轻咳两声,说:“谢大人过誉了,老夫什么也不知道。”

    谢沉站直后,没一瞬,就又偏了个头,去看背后的宋大夫,说:“宋哥,嫂子恐怕都等急了,咱们一块去寻寻陛下罢?”

    宋大夫自那海光盛宴和册封礼宴之后,因为做得很不错,如今升了官,也能同一众世家子弟和贵胄勋臣立在一屋子里。

    但他又常为世家子弟气势所慑,不懂得拒绝,轻易就上了谢沉的套路,竟然点了头。

    谢沉想,两个人还不太够,得再拉一个耿直的垫背,于是又凑上正皱眉苦相的中军将范大夫。这近来西北不宁,比陛下还吃不下饭的估摸着就是范大夫了。

    他心知这位范大夫最刚正不阿,外头走廊下堆的许多折子就是齐总管拣出来的范大夫的弹劾折子。

    范大夫最近为着筹措粮草之事已经焦头烂额,这个节骨眼上对谢沉的提议未加细思,立即答应。

    谢沉是何等鬼灵精,说是寻陛下,他猜到八成是陛下那位备受宠爱的凝光夫人在,他是怀着八卦之心前往一探究竟。

    海光盛宴和册封礼宴他都因病未出席,错过了一赏坊间里绝世美人风姿的机会,一直就听同僚说夫人如何如何好看,心中大大地抱憾。

    黎河的事情他当然已知道,——但谢家如今表面拿一层纸糊了个样子,内里早已经分崩离析,姑姑偏心谢岸那小子亦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谢沉却也犯不着为了那些个人败坏自己大好前途。

    谢沉的爹是谢家老五,早在姑姑那件事后便分了家。谢沉几个兄长日日沉溺声色犬马,谢沉却是歹竹出好笋里那一颗顶好的笋。

    年少时他就站在陛下这边,赌对了,如今他坐在选任官吏的中尉的位置上,年纪轻轻,位高权重。

    谢沉笼着袖子,宽大朱袍飘飘,路上对宋大夫说:“宋哥,依我看,陛下一定是去见凝光夫人了。方才我可见到门外有人影,听到齐如山齐总管说话。”

    话是对着宋大夫说,宋大夫只讷讷几声,却给一旁范大夫听得一清二楚的。

    范大夫眉头一扬,高声道:“什么!?”

    宋大夫吓了一跳,倒是谢沉还能嘻嘻哈哈说:“哎,范大夫别激动,下官也就是随便说说的。”

    范大夫也是三公五老中的一位,对于三年前宫变,比谢沉门清。

    他当然以自己的心来揣度陛下的心,说:“陛下三年前何其英睿果决,现在却一头栽在薄家那妖女身上,实乃国之不幸,国之大哀也。”

    谢沉望着范大夫那怒其不争的表情,心里默默撇撇嘴,这群老头子就爱上纲上线。活了这几多年,怎么还没看清楚形势。

    小宛可不知那三人来势汹汹,只是在把食盒又一层层收拾好,微笑着交给齐如山说:“我蒸了不少,齐总管一起拎走罢,陛下事务繁忙,若是有了间隙,还能垫一垫。呃,……”她欲言又止,看了看姬昼。

    姬昼说:“怎么了?还有什么话说?”

    小宛红了红脸,低下头去:“觅秀那还有两盒,若是其他大人也需要,也可以……”

    他看着她不好意思的样子,轻笑出声,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他们真是有口福了。”

    齐如山望着那剩下的点心,又咽了咽口水:夫人真好啊。

    他们二人就要走,身后夫人似乎又追了几步,他见陛下侧过身,眉目盈盈,夫人就站定他们后头,只迟疑了一下,就提起裙子跟了过来,什么也没有说。

    小宛想着,能多呆一会儿也好哇,便送他出了衡无阁的门。

    门外朔雪纷纷,她见齐如山撑起伞,伞面素白,却伸有一枝苍翠的竹,心里忽然有些意外之喜——啊,是她那时候画的伞面!

    她追上去,抱紧姬昼的胳膊,万分不舍:“陛下,……。”

    她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深觉此时言语的无力,仿佛所有嘱托都没有大用,只是这样短短低抑地唤了他一声,齐如山听了来,忽然觉得,夫人倒有几分送征夫出征的感觉了。

    他觉得自己找的比喻十分贴切。

    姬昼无奈地笑了笑:“我又不是上战场去,怎么还难过起来了。你想见我,随时来见。”

    小宛讷讷说:“就是舍不得嘛。”她仰起头看他好看的眉眼,纷纷大雪里攒出的峻骨宕峰,眉弓如月,微低了狭长凤眸,盈盈地注视她。

    好像有万般的深情,万般的爱溺。

    她说:“那我,我送陛下到御书房门口罢……”

    他温柔地看着她笑了一下,眼里宛若淌进了夜色里粼粼的海上波光,他倾了倾身子:“就这么舍不得孤?以前怎么没发现,孤的爱妃如此粘人?”

    她含嗔带喜地扒拉住他胳膊不撒手,说:“以后陛下就发现啦。”

    他接过齐如山的伞,举过她头顶,无奈说:“好好,我们一起过去。”

    齐如山望着前面二位主子举伞并肩远去,自己留在了苍茫茫大雪里,雪花还扑进他眼睛,一时心中百味杂陈:传说中的见色忘友。

    他默默抖了抖浮尘小步跟上。

    刚到御书房门口,迎面跟那几位穿朱穿紫的大人们撞上,齐如山扶额:哎哟喂。

    那为先的怒气冲冲的须眉老汉,头发白了一半,有些萧疏垂老,但精神矍铄,——由他横眉倒竖眼如铜铃可见。

    他走在最当先,朱袍都虎虎生风,一见他们回来,眼睛瞪得更大了,浊厉嗓子开口:“陛下!”转而那铜铃眼就瞪上了夫人——

    “妖女误国,妖女误国!”

    抑扬顿挫,长吁短叹,齐如山想,范大夫他这不去说书真可惜啊。

    但见他们陛下眉眼一沉,眼中闪出寒芒,说:“范卿——”

    范大夫身后还跟了个直愣愣傻站着的国字脸大臣,并一位眉目俊朗的年轻男子。倒是那年轻男子略有些随意地低着头,目光却在偷瞥,他一眼瞥到这位传闻中的凝光夫人……的衣脚。

    陛下还为她撑着伞,这个角度恰被范大夫挡住了脸,谢沉暗啐一声,踮起脚越过范大夫的肩膀去偷看。

    但范大夫现在俨然正在气头上,胡乱说了一堆什么妖女什么国将不国的废话,谢沉可以想见范大夫此时必然双目通红,甚至还要痛哭流涕。

    小宛惊呆了,她没想到她就是过来送个饭,就遭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瞅着这大官,似乎位高权重的模样,好像也不好得罪。

    她寻思她也没有做什么啊——她完全是殷勤小意地想讨好讨好她的夫君嘛,想早点办好兴阳郡那件事,这人就算是一片赤胆忠心,怎么莫名其妙就开始骂人。

    她不忿,委屈说:“陛下政务繁忙,宵衣旰食顾不上用饭,我就给陛下带了吃的垫一垫,小宛做错了什么?难道大人家里没有娘子上衙给大人送过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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