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句话,那老汉本还有各种大道理要讲,却顿时哑在喉咙里,说吧,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她是薄家那妖女,怎么能跟他的夫人相提并论?

    好似在他们眼里,陛下的夫人就不是夫人了,就非得担个祸国的名声。

    小宛委屈说完这句话后,就往姬昼的身后躲了躲,她对这老汉咄咄逼人的样子实在有些发怵。

    那边谢沉踮起脚差些就能看见,但小宛这么一躲,只堪堪瞧见她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一朵深红色绢花,层层叠叠浓烈舒展着。

    姬昼另伸一手绕到背后,握住了她的手,似在安抚她一样。旋即他就冷声开口:“爱妃说得是,范卿有心管孤的私事,不如多多思虑如何筹措粮草?”

    小宛一听,心思一顿:粮草?

    心里这般一想,就又从姬昼的肩膀那儿探出半个脑袋,哪知正好与一双漆黑眼睛对上。

    谢沉还在偷瞄,瞄见陛下身后悄悄探上一双秋波潋滟的眼眸,惊了一霎。

    幸他混迹朝野多年,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心态,才没有因为太过惊讶而在御前失仪,比如栽到前头的范大夫身上去。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令他想到罄山雪、洵水月,想到琉璃光、烟花色。

    谢沉心里想,难怪谢岸那小子几天前给他寄了一封长篇大论,论述他情场失意,求安慰。

    谢沉迅速低了眼睛,他察觉到陛下的目光似乎瞟了过来,罪过罪过,他可没有歹念。

    只是范大夫大约是最近为着粮草太过焦虑,闻言如同炸了锅一样,谢沉看着他的后脑勺,仿佛毛发倒竖的一头狮子——那浊厉嗓音立即又嚷了开来:“陛下既然提了此事,那老臣也不得不多说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国这回来势汹汹,短短时间内要筹集几万大军的粮草,谈何容易——”

    谢沉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三公五老里的某些人,仗着自己经历了惠王、庄王、陛下三朝,便总爱自恃身份,高高在上地说教。

    他们也不看看陛下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范大夫旁若无人地说:“这次的祸事,归根结底,还不是这妖女!”

    小宛吓了一下,退了半步,心里打鼓:怎么又成了她的锅了?

    她转而迟缓地想到,那一回姬昼说,赵国要扶持式微的夏天子,便要拿晋国开刀,而他们的由头便是,晋国对天子使臣不敬——不敬,正是在册封礼宴上,姬昼为了她和那个使臣诸全翻了脸。

    她有些内疚,微微低下头去。

    谢沉心里却要比这老头子看得更清楚一些,赵国既然来势汹汹,又岂能是临时起意?俨然是蓄谋已久,只不过恰好借一个契机发难。

    而夫人不过是碰巧撞上了。他有所耳闻,那日是薄大小姐先行开口的,才激怒了诸全,却没有人责难薄大小姐,反倒是无辜的夫人在坊间骂声一片。

    听闻赵国正向强齐借兵,意欲两面夹击晋国。赵国那十四岁的毛头小子嬴罗,竟然颇有当年燕王沈约的魄力,短短时间已集结三万兵马,不容小觑。

    谢沉以为陛下要替夫人维护两句,哪知陛下静了一息,说:“范大夫,事情既发生,当下要紧的是筹谋补救,而非指手画脚。”

    谢沉诧异地抬头,看到陛下神色坚定,仿佛是要维护夫人到底一样——他心里却是知道,这哪里是在维护夫人,这分明,分明是……默认那件事就是夫人的错了?

    小宛不懂时局,所以觉得这句话好似没什么打紧,却不料她再抬起头时,看见屋内的臣工们已经出来了泰半,还看见了那个石头柱子似的宫殊玉。

    他们穿朱穿紫,都是位高权重之臣,各个的脸上看似静谧无澜,却不知刚刚那些话被他们听去了多少。

    小宛心想,看来祸水的帽子是摘不掉喽。

    苍茫飞雪。

    范大夫大约是真的昏了头,又极有可能是连吃了好多天白面馍馍产生的低血糖,在姬昼说完之后,刚匆匆发出个音,不及辨识,就直挺挺一倒;谢沉下意识往边上一闪,好在国字脸宋大夫及时上了一步,搀扶住晕倒的范大夫。

    齐如山扶额:这叫什么事啊。

    姬昼淡淡瞥了范大夫一眼,嘴角却扬起了细微的弧度,那边众臣工们窥得不真切,只隐约觉得陛下好像在笑。

    他们更加笃定了心底的揣测:这红颜祸水,妖女误国,范大夫这般的三朝元老,竟然也抵不上一个妖女。

    宫殊玉的目光有些意外地看向陛下身后那一抹红衣。

    小宛却是捂住嘴,睁大眼睛,她可只说了一句话,不至于就把他气得吐血以至于急火攻心而亡吧?不会吧不会吧,这老头竟然是个脆皮?

    她茫然地拉了拉姬昼的袖子,姬昼拍了拍她手背,对齐如山道:“扶范大夫去休息。宣太医。”

    “诺。”齐如山应声,冲后头招手,几个小内监迅速过来,从宋大夫跟前接了范大夫,抬走了。

    小宛说:“陛下……”

    姬昼神情状若凝重,却能够维持温柔笑意,侧过身安抚她说:“这不是你的错。是范大夫年老,而且近日粮草一事烦扰他多日……,他为国操劳多年,到了享清福的时候了。”

    小宛睁大眼仰头看向他,他的目光温柔而深情,仿佛她犯了天大的错也没有关系。可是,可是她没有犯错啊!

    谢沉目睹这一切,暗中只道,陛下心思晦暗难明。

    小宛说:“那我去看看范大夫罢。”

    他挑了挑眉:“他很会骂人。”

    小宛嗫嚅着,说:“没关系的,……”她很能装缩头乌龟。

    他笑起来,单手捧住她的脸颊,指尖摩挲了一番,说:“你这样懂事;他们却不会明白。”

    ——

    御书房所设偏殿里,老太医呼哧呼哧还在喘粗气,见到齐如山大总管,正要行礼,齐总管背后就响起一道轻柔女声:“不必多礼了,管太医快替范大夫看看——”

    管太医是这太医院令,闻声立即道了个“诺”。

    他替范大夫仔细看了看,把了把脉,那边红衣女子便亭亭立在几步开外,也并不落座。

    “怎么样?”

    管太医说:“回夫人,是大人近来太过劳碌,身子劳累所至,并无大碍,只需将养几日,万不能太过忧虑……”

    小宛愣愣点头,凑近了一些,但未敢太过靠近,远远瞧了一眼昏过去的范大夫,心想,看来是她的好机会了。

    这老头管辖粮草一事,兴阳郡又是供应粮草重地,若是她要举荐什么赵洪,这老头估摸着能把她骂个狗血喷头。

    好在,现在他只能躺尸。

    小宛心里有些邪恶的庆幸,范大夫,这事虽怨不得我,但事后你骂我就骂我吧,我得要解药保命。

    小宛叮嘱了齐如山照顾好范大夫,这才离开。

    齐如山当然也懒怠照顾这老汉,但谁叫他位高权重。晋国六卿执政,长逝次补,这中军将可是正卿,多少人等着替上这正卿位等得腿都软了。

    而御书房里,那范大夫是抬出去了,其他事宜还要商讨处理。

    又正值午膳时间,二十位大臣席坐蒲团上,陛下席坐在龙案后,齐如山大总管依然如前几日一样笑吟吟地拎来了两份食盒进来。

    大家心知今日八成还是白面馍馍,原本还有些期待的心里渐渐没有了期待。

    毕竟第一日的时候,齐总管也是这样笑吟吟地进来,让他们误以为是什么山珍海味,结果打开一看,哈哈,白面馍馍。

    个别机灵一点的如谢沉,就会在怀里自带干粮。还有个别,如宫殊玉,会有妹妹给他送点东西吃——至于味道,实在是一件很玄乎的事。

    谢沉今儿走得急,没有带干粮,只能看到旁边三司使宫殊玉慢条斯理地打开他妹妹给他带的点心,据说是他妹妹亲手做的。

    谢沉便想,真是不公平,薄家子弟有个妹妹,宫家子弟也有妹妹,偏他们谢家五房,一个妹妹都没有,一群糙汉。

    宫殊玉注意到谢沉的目光,目光低了低,说:“谢大人要不要尝一尝舍妹手艺?”

    谢沉:“啊,这,不好吧……”但是眼前却是一亮,毕竟那点心的卖相是真的不错。

    宫殊玉说:“待会儿谢大人把你那份给我就是。”

    谢沉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直到他发觉这回齐总管挨个分发的并不是白面馍馍,而是捏得晶莹剔透又喷香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谢沉手里那看着不错味道很一言难尽的点心顿时不香了,他眼巴巴地看着宫殊玉优雅缓慢地拿筷子夹起一只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

    顿时就有豪放些的臣工道:“好吃,好吃!”

    转眼就闻窃窃私语声漫起,谢沉听到好几个字眼:“又甜又糯有嚼劲——”

    “真不错啊——”

    谢沉才发觉自己上了宫殊玉的钩。“……”

    宫殊玉夹着那一筷子还在左右打量,仿佛是什么绝世珍品一样。

    其实未必真的那样好吃,只不过他们吃了太久白面馍馍,什么都觉得是美味了。

    “齐公公,这御膳房换厨子了不成?”

    齐如山笑吟吟的没有说话,却是看向龙案后的姬昼。因为范大夫昏过去了,这范大夫的一份就给了陛下,陛下用得很开心。

    姬昼含笑看向发问的那个大臣,说:“这是夫人的心意。”底下顿时哗然。

    谢沉更加怨恨地看着宫殊玉。宫殊玉动作一顿,低声说:“夫人手艺真是远胜舍妹。”

    齐如山微微抬起眼皮觑向陛下,陛下眉目之间,仿佛都是得意,就好像小孩子之间得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具,得以在同伴跟前炫耀一番似的。

    他没料到陛下还会有这样的神情。

    傍晚时,小宛却没有等到姬昼来同她用晚膳。

    她在沧海殿直转转,问觅秀:“陛下还没有来么?”

    觅秀摇头,“怕是陛下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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