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跺了跺脚,为什么偏偏今儿掉链子嘛,她下这个决心很不容易。
殿外雪云暮压,天色沉沉,她徘徊了几步,想,那万一明儿那范大夫醒过来了,可就又难办了。
一不做,二不休。
她来到了御书房外,如同此前许多回一样,撑着一把绘了十二枝朱砂梅的纸伞,立在纷纷朔雪里。
已入十一月,晋国北方的风刮得愈发的紧,暮色中雪光低暗,只她的赤裙红裳瞩目耀眼,独树一帜。
她今儿特地没有带上觅秀寻音她们俩,为的就是显得孤单些,好让人动一动恻隐之心呢。
廊下齐如山总管还倚着门框打瞌睡,冷不丁地察觉到空气里一抹淡淡香气,给惊醒了,一抬眼便望见跟前站着个漂亮女子,正睁大眼睛探着头向里偷窥。
小宛很自觉地到了廊下,齐如山没想到晚上又见到了夫人过来,一骨碌站起来,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躬着腰笑吟吟地说:“夫人——”
小宛偷窥未成,手掩嘴角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乌溜溜的眼睛低了低,又抬起,轻声说:“我就是来看看。”
齐如山心里忖度,夫人大约是今儿没有等到陛下,就跑过来了,他很上道地说:“唉,实不瞒夫人说,近来陛下实在是太太太忙了,夫人可莫怪,陛下心里始终是牵挂夫人的。”
小宛唔了一声,心里有些甜,若不是她实在是很需要那份解药,她也不会在他这样忙的时候来打扰他的。
是以她表面作出黯然神伤的模样,说:“齐公公,我也晓得这些理,可我……”
齐如山心里道了个罪过,硬着头皮说:“现下,陛下大抵没空见夫人了,……”
小宛说:“那陛下可用了晚膳了?夜里天冷,还要麻烦齐公公记得要及时给陛下添衣。……”这些话虽有三分假意造作,却有七分真,出自她心里关切。
说罢,有些恋恋不舍地向外退了一步,回头去望了眼,才又转身走了。
她在心里数数,一,二,——
“夫人,夫人且慢!”齐如山急追出来,到她跟前,堆笑说:“夫人,不如夫人仍去衡无阁里稍待?奴婢一会儿上茶水时,就去跟陛下……”
齐如山不敢去想象陛下知道他把夫人赶走会是个什么后果,但想来那果子一定不是好果子。
小宛心里得意。
她现下已是衡无阁的常客,门口把门的小内监也并不会拦——虽说从来也没有拦过就是了。
她没有上二楼,只坐在一楼的板凳上,托着腮,十分乖巧。
御书房里,齐如山才上过茶水,又进来上茶水,下头正在议论选任西北官员的谢中尉自他进来目光就胶着在了齐如山身上。
“兴阳郡守举荐卫映……”他那句“卫映为人如何如何”,卡住,因为他望见齐如山上茶水时跟陛下比了个手势。
陛下眉目一舒,唇边就勾了点笑出来,目光低回,不知陛下在想什么,但大约是很美好的事情。
谢沉是个小机灵鬼,他立即明白过来齐总管的意思了,心里想,聪明人应该给陛下一个幽会的机会才对。
所以他说完那句“卫映为人有谋略,忠良善,……”以后,便不发言了,等陛下如上午那样说休息一会儿,偷摸跑出去;但陛下眼光点了过来,却深邃无澜地瞧他,说:“谢卿怎么不说了?”
谢沉没想到自己殷勤错了地儿,陛下嗓音淡淡,好似没有多么着急。难道不是他想的那样?
至于是不是他想的已经不重要,毕竟,等散会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
下御书房的台阶时,夤夜飘雪迎面拂至,他蹭到宫殊玉的伞底下,拢起宽大朱袖说:“哎,殊玉兄,我今儿难道会错了意?”
朝堂之上是同僚,出了御书房的门,那就是好友了——宫殊玉淡淡看了谢沉这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目光又直直落于前方,说:“谢兄,妄揣上意,是为大忌。”
谢沉若有所思,道:“但……”
宫殊玉知道谢沉想说什么,只说道:“陛下只会让你看到他想让你看到的,谢兄,在下言尽于此。”
谢沉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什么。
“镜中观花,欲摘不能;水里捞月,捉摸成空。”他笑着装老成,叹息了声。
小宛不预她在衡无阁里分外好睡觉,连趴在桌子上,似乎都睡得安安稳稳。
但到了半夜里,她迷迷糊糊地,又开始做那个噩梦了。
梦到在一间陌生的宫室,门前竖起六曲紫檀屏风,屏风上麒麟张牙舞爪,满室充斥着血腥味。
在那里,有冰冷冰冷的剑光晃到她的眼睛,她看不真切,只是那剑未有丝毫的犹疑,就刺进她的身躯。
那样疼,疼得她惊醒,眼前一灯如豆,这里还是衡无阁中。
她踉跄着起身,站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夜里的宫道寂静而幽长,间隔许多远处才挂一盏宫灯,漫天飘飞的雪里,一切显得那样静谧旷冷。
她在屋里又转了转,歪着头盯着顶上横梁,但那回所见到的小蜘蛛已经不见,她想,大概被人看见,所以扫干净了罢。
天气真的很冷,她把鹤氅裹得更紧了一些。
但他还是没有来。
小宛赌气地想,那她就走了。念头刚出,她便摇了摇头,撑起伞去前面寻他。
御书房的灯火依然通明,各位大人走了以后,齐如山便进去伺候笔墨,陛下还另有许多事务处置。
“陛下,夫人这会儿怕还在等着。”
案前眉目已显一抹倦色的青年未曾抬眼,只说:“事出反常必有妖,齐如山,你说夫人为何两次前来?”
嗓音淡淡,虽是金声玉振,但流露出难掩的疲惫。
齐如山看着陛下朱砂笔又划拉下已阅,批复着什么什么,他自己看了都嫌头疼。“奴婢觉得是夫人心牵陛下。”
白袍青年未置一词,提笔又批了几本奏折,折子堆得小山似的,渐渐也平了下去。
他揉了揉眉心,撑着额角,齐如山望着他,知道陛下近日太过劳累,精神不济,劝道:“陛下早些歇息罢。”
他“唔”了一声,说:“知道了。再上杯浓茶来。”
齐如山可劝不动他,心里默默心疼了一番御书房的蜡烛,出了门去沏茶,端着浓茶回来时,忽然在转角碰上位红衣美人。
美人眉目焦灼,但声音依旧温柔清甜:“齐公公,陛下还在忙么?”
齐如山吓了一跳,及时反应过来,点头哈腰堆笑一条龙后说:“夜深了,夫人怎么还没走?”
小宛心里一怔:齐如山请她去衡无阁的意思不是叫她等,而是叫她走?
她说:“我……没呢,就想过来看看的。”
齐如山感慨夫人还挺有毅力,但方才陛下又说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难道是指现下夫人变成了女妖?
小宛不知道齐如山心里滑稽想法,又看了看他,说:“那我现在能进去么?”
齐如山别无他法,但依然记得陛下的话,想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就说:“自然可以。”
小宛展颜,笑着接过齐如山手里的浓茶,却皱了皱眉:“这么浓的茶,喝了睡不着的。”
齐如山说:“这是陛下吩咐的。”
小宛撅了噘嘴:“换成牛乳吧。待会儿我得去劝劝陛下,哪能这样由着性子胡来。对了,齐公公有没有给陛下添件衣裳,晚间我都觉得比白日冷了点……”
齐如山忽然产生一种感觉,觉得夫人很宠陛下。
齐如山是大总管不错,可主要功能还是迎来送往,这照顾陛下的事情哪能做到那么细致。何况他们御书房里的人,都是糙汉,陛下自己料理自己都比他做得好呢。
她进去后,白衣青年撑着额角,微阖双眼,静若玉雕。
参差的烛光披覆在他白皙容颜上,眼睫隐在一片阴影里,整个人都仿佛格外脆弱纤美。
墨一样的长发落在雪白衣袍上,像万股流瀑。
她轻手轻脚地捏着杯子绕到他的身后,折子已经合起,朱砂笔搁在冰裂纹笔山,她将杯子放下,大约闻到声息,迷蒙里他说了句“放那就行”。
小宛摸了摸他的手,有些发凉了,心里想,齐如山真的没有听她的加一件衣服,看了看室内,也没有多余的衣服,便将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背上,还仔细掖了掖。
哪知他哼哼了两声。小宛心里被他逗到,平日里那么端肃的人,这时候跟个小孩子一样还会哼哼,简直太可爱了。
大约披衣服的幅度有些大,终于他清醒了一些,望到杯子在眼前,便抿上一口,立即皱眉委屈说:“太淡了。”说着,又支起额角闭了闭眼。
小宛寻思,牛乳不就那个味么,……但她还是端着杯子出去,加了些糖,回来端到他跟前。
他勉强撑起眼皮,喝了一口,才舒畅了点,说:“不错。”
齐如山就在门口偷窥,窥了半晌,得出结论,陛下在装。
小宛愣愣地唔了声,转到他的背后,轻轻给他揉了揉太阳穴,捏了捏肩膀。
哪里知道这么大幅度的动作,他却沉沉睡去了。
睡颜格外精致,让人想摸一摸。
她心想,算了,他这么累,有什么事情还是明天再说吧。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桌上笔墨纸砚,端走了杯子,打算明日再来。临走时她嘱咐齐如山:“齐公公,早些扶陛下歇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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