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离去以后,案后白袍青年缓缓直起身子,深邃目光目送她踏入漆黑夜色里。唇角还残余一抹微弱笑意,但那极其微弱,甚至辨不分明。
齐如山心道他猜对了。
他又探了探,望见陛下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盛了牛乳的杯沿,敛下眉目,仿若沉思。
烛光为他镀上一层暖黄光晕。
这时,廊外兀地响起低低男声:“齐总管,陛下歇息了么?”
是郁云。
齐如山摇摇头,郁云星眸一闪,微微颔首进去。
齐如山就望到摇摇晃晃的灯火下,陛下又强打起精神,跟郁云商议什么什么,神情端肃,眉目紧拧,掩着嘴角咳嗽起来,但半点笑意也看不见了。
他望了半晌,想到,陛下半生孤苦流离,父子离心,母子成仇,兄弟生隙,……
但愿,但愿往后能够有人,好好照顾他。
外头朔雪纷纷,小宛抱着胳膊独自走了半天,西边天空有异样的昏黄色,雪在宫灯的光里飘散。
明天再来的话,得多带件衣服。
但她没有料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情况竟然如出一辙。
他当真忙到跟她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了——她坐在板凳上时,快把衡无阁的冷板凳坐穿了。
她有些气馁,怎么会这样忙呢?听说那位范大夫休养了几日,好得多了,不知有没有复工。宁嬷嬷虽然没有催,但她最近也不大敢去慈宁宫请安。
她只能蹲到晚间等姬昼,但是午夜时分,他都已经倦怠得不行,她又是个心软的,除了温一杯加糖牛乳并捏捏肩外,好似也不能做其他什么。
第四夜,等她又离开后,齐如山端来浓茶,向外瞅了一眼,低声说:“陛下,这样不好吧……”
姬昼轻抿了一口浓茶,强提起的精神并不甚佳。他嗓音有些倦怠的哑:“怎么不好了。”
他记起几天前他回到衡无阁二楼时,暗淡的夜色里,窗前霁蓝瓶中插了几枝冷艳的梅花,仿佛一下子就令死气沉沉的室内有了点缀生机。
仿佛他心中也有一枝花颤颤巍巍顶破了冰封,绽放在他心头一样。
齐如山说:“夫人既然回回来,想必是有事。陛下若总不见,夫人只怕要另辟蹊径了。”
他端盏的手一顿,低垂长睫,并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她是为着什么而来的。
只是若是太早就成全她的心愿,她就不会来了。
他揉了揉眉心,几时他开始算计这些了。
小宛在连着几天碰钉子后,深觉她得做些什么,不应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
第五天,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半夜的梆子响起,她立即窜出去,谁知道她还没有到御书房的门前,就在宫道上碰到了一个人。
一个她算来已经许久未见的人。
“……三……侯爷?”她忙地后退了一小步,时时刻刻谨记她现在跟三公子的身份。
面前青年着了一袭朱袍,朝服朝冠一派朗容肃静,晚来雪急,小厮替他裹上雪白狐裘,他微微偏头,就看到站在朔雪里的小宛。
夜阑人静时。
“夫人。”他含笑微微颔首,气度依旧是那样温润,在漫天大雪里她却有些恍惚,仿佛透过他的容颜,望见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目,狭长的凤眼,长长的眉,薄殷唇色,峻拔骨相,如月眉弓。
但他……他的气质要比三公子冷得多,那么幽深,那么沉静。她眼前晃过他夙夜伏案的影子来,又堪堪退了一步。
姬温瑜望着她,说:“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垂下眼,但没有说什么。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没有什么,只是,太后有件事吩咐我去做。”她强笑了下,“侯爷,我还有别的事,就此别过,改日再叙。”她有些慌忙地逃开了。
姬温瑜回了半身,追着她的影子看了许久,又敛下眉眼。
他们并不知道在不远处暗淡灯火里,有人看着他们这短促的相遇看了很久。
但小宛这晚直接被拒之门外了。“齐公公?”
齐如山无奈地挡在门前,勉强地笑着:“夫人,陛下真的很忙,很忙。”
小宛实在没能忍住,跺了跺脚,撅起嘴,说:“可是,都……”她心里生了茫然感,也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难道是……
难道是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刻意不与她见面的?
她怔了一瞬,咬着唇:“齐公公,你让我进去吧……”
齐如山为难地摇摇头,“夫人,更深露重,奴婢叫人送您回宫罢?”
小宛说:“我还可以再等一等的。”
但她深切体会到了他不想见的话,就真的一面也见不到的感受。一连又五日,她都没能再见到他了,明知只隔着一道墙,但却实实在在地见不到。
日子固然在一日一日地流过去,太后那边却已催促了好几回了。她在秋千上荡了荡,屈指数着离腊月还有几天,那兴阳郡守请辞致仕的折子已经递上来,估摸着也不能再拖多少日了。
可每一回齐如山都能结结实实把她挡回来。她急得跳脚那也没用,太后也只知道催她,不会给她出谋划策。
好像这件事对她们来说是天大的难题,但在她跟前似乎就能迎刃而解一样。
宁嬷嬷在太后跟前说了很多好话,可是太后就仿佛民间故事里爱刁难儿媳妇的恶婆婆一样,总希冀一天能织三匹布的媳妇能某天织三万匹一下子发家致富。
如果办不好,那解药一定是不要想的了。
她一个人在宫中乱晃,想到衡无阁二楼的花大约枯了,该换一换——于是午后穿了件赤红斗篷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假山堆叠,流水冰封,冬日里并无太多花木可看,只是在南边有一整片的梅花林,此时大约各色梅花相继开放,冷香盈盈。
午后的雪不大,她才没有带伞,哪知道到了御花园时,雪扑簌簌开始落,落得格外的急了。
将近十二月,天气异常冷,她匆匆忙忙间避到一间小亭子里。小亭子筑在洵水支流的对岸制高点处,四面的竹帘高挂,可以俯见对岸的满岸梅花盛放。
临水照梅花,雪云里姝色连篇,苍茫茫大雪微声落在水面,雪几乎飘得连了线一样。她轻坐在美人靠上,倚着柱子看雪。
风很大,像刀刮着脸颊而过。她戴上斗篷的兜帽,拢了拢毛绒绒的狐狸毛边。
这一片筑了许多个小亭,她坐得久了,动了动身子,一侧身,就望见了立在水边的一抹白衣。是三公子?
她犹豫了一下,好像应该避嫌,便没有去打招呼了。
但姬温瑜旋即也看到了她,在亭中,红衣艳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只顿了一瞬,就折向登亭小径,到了亭中,她惊讶地站起看他,他微微一笑,说:“小宛……你怎么愁眉不展?是母后难为你了对不对?你告诉我?”
她积压了许多日的郁郁仿佛被撕破一道口子,她低声说:“三公子,谢谢你。”
她将太后的吩咐复述了一遍,但没有提令蓝花的事情。“三公子,我不知该怎样做——近日,我也见不到陛下。”
她的手指揪在一起,心里迷茫一片,如这旷日的雪,如这素白人间。
姬温瑜安慰她说:“别太担心。我想一想法子。”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姬温瑜温和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说:“我在西南的时候见到有异族姑娘卖这种银凤簪,花样繁美,质地轻盈,我想你戴上一定比那异族姑娘还要好看。”
他的掌心里,是一只银质翩翩于飞的银凤,巴掌大小,层叠繁复,仿佛风一吹就要飞走了。
他递过来。
小宛望着他,摇了摇头。
亭外的风吹来,吹得她的额发凌乱拂过了眼睛,吹得那尾凤就要飘落。
“三公子,”她静静地望着他,眼里一时无限哀伤,“三公子救过我的性命,对我这样好,我一直铭记……但是,但是……三公子即将成亲,我也嫁给了别人,我们是无缘的了。”
她很清醒。
姬温瑜的手微微一颤,他的眼睛注视小宛:“小宛,等我登上王位,我会……”
可小宛知道不会有那样一日。或许他会继位,或许他不会;但坐在王后之位上的,却不会是她叶琬。
她惨淡地笑了笑,说:“三公子,其实你心里明白的,我心里也明白。”太后是不会让她好好地活着的。
“三公子,这个世上我遇到过你,很高兴。但是三公子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更好的姑娘,比我好的。”
她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见,如何可以把未来许给其他人。
她匆匆下了台阶离去。
大约至此,她和三公子最后那一截藕断丝连也一刀斩断了。她望着天空飘来的雪絮,纷纷扬扬不曾止歇。
心里的郁郁却并未曾因此而消去,反而更甚。
她绕过了踏月廊桥,到了对岸,梅花林里冷香盈袖,她沿着林中铺着的卵石小径缓缓向林子里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四处打量有无旁逸斜出好看的梅花枝,不知不觉走到林深处,兀自还在苦恼着到底该怎么完成她的任务。
可她没有想到,她会在梅花林里见到那个——据说忙得从早到晚根本见不着面的——晋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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