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怔了怔,在不远处的确是他,白袍清绝,在一间梅花亭中与人对弈。
亭外雪虐风饕,但亭中煮茶对弈,熏香袅袅,静谧得同她这边恍若不是同世。她的目光又看向他对坐,白衣玄带,墨发高束,隐约透过参差梅花可辨认出,那人是宫殊玉。
她便想,或许他们在谈什么大事,又或许……
总而言之,他们大约有许多可以忙碌的,只不过——没有空见她而已。
她黯然地转过身,脚步却在此时滞了滞。
她有些难过,难过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是日理万机,她等了十多天,他都不曾有空闲理她——哪怕是一句话呢,好让她死了那条心也不错;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的确忙了那样久,是今天才有了空闲时间,他也没有想过去找她。
她愣愣地想,到底哪里又令他生气了,她已是这样小心翼翼——这样。
唾手可得的事物便不叫人珍惜,以为总会在触手可及之处等待,她模模糊糊地想明白了这一点。
她的手指扶上一枝开得纷繁的梅花,但不经意的一个用力,咔嚓一声梅花枝应声折断,梅花雪簌簌地坠落。
亭中人的目光便投了过来,望见在疏影横斜里,有一片赤红的衣裙。
他们肯定注意到她了,她懊恼地想,捡起那枝被她折断的花枝,缓缓地转回了身,磨磨蹭蹭地往那里走过去。
亭中沉香郁郁,茶水将沸,咕嘟咕嘟地响,小宛在亭外三级石阶上停下,轻声唤了一声“陛下——”,她抬手把兜帽褪下,风雪就瞬间沾上她的发丝。
他的修长指间夹了一枚白子,思索着落在哪里,闻声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玉琢般的侧颜映着雪棱角分明有致,拿白玉簪随意束着的长发许多略微凌乱地流散,微风拂过,鬓边碎发轻轻地扬起。
她心想,三公子若是暖玉,他定是武侠话本里什么千年玄冰底下埋的寒玉,冷的时候,简直冷到骨髓血肉里。
白袍玄带的男子倒是抬起头看向她,微微颔首。
上天既然给她送了这么个机会,若是再不把握住,可就是暴殄天物,她咬了咬唇,很自觉地踏进亭中,站到他的侧后边。
她伸头看了一眼棋盘,似乎下了一半,黑白胶着,但她看不懂。
不过旁边煮茶她倒是懂一些,将花枝轻轻放在竹席上,到一边去鼓捣煮茶了。
她发现角落还备了几只蒲团,便搬了一只过来跪坐下专心煮茶。
雪天围炉烹茶本就是有意趣的事,若是美人做来,则更加赏心悦目。
宫殊玉的目光瞥过那道背影,心里难免也惊艳了一刹。
前几日谢沉跟他说什么最近坊间兴起的评选七国四大美人,排名第一仍然是燕国灵安公主沈嫣嫣,传闻里“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第二的是姜国端仪公主秦汝欢,第三是虞州制琴世家家主白霓之,第四便是晋国凝光夫人叶琬。
谢沉还说,他怀疑有人砸钱刷票。
此时宫殊玉瞥过她的背影,暗自感慨着凝光夫人作为新晋知名美人,也得以跻身四美之一并不只是有人刷票的结果,而是她的确实至名归。
他没有见过另外三位美人,不知美成什么模样。拂衣自然是公认的美人,且是他的妹妹,在他眼中自然格外加分——但是她跟叶琬站在一起,几乎也失了光彩。
他是清心寡欲之辈,但人对于美好的事物,总会格外偏爱,这是人的共性之一。
当然,有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土豪刷票这点还是很重要的。
她静默在一边煮茶时,偶尔回头看一看他的背影,端直笔挺,与他的字迹一样挺拔。
宫殊玉的目光复又落在姬昼的指间白子上,他业已思虑许久,仍未落子,他也不出声提醒。他看得出,陛下在走神。
这时,白子啪嗒清脆落于青玉棋盘上,姬昼抬眼看向宫殊玉。宫殊玉拈着黑子沉思棋路时,他下意识伸手想端起茶盏,刚想到出门没有带伺候的人,得自己动手时,手边已经端来一盏热茶。
温度刚刚好。
他按下目光没有去看她,只是淡淡接了茶盏喝茶,未发一言。
并不是他惯用的那种浓茶,他蹙了蹙眉。
小宛看着他仿佛突然间跟自己这样生疏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想问一问她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抑或是做错了什么——但想他这时大约应该不想被打扰,就默默将蒲团拖到了侧边跪坐下,只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想等他下完棋再说。
但是她没料到他蹙着眉,忽然看向她,眼眸深沉平静,似乎闪过一丝不耐烦,就听他嗓音淡淡:“挡到光了。”
她一怔,只好往边上挪了挪,挪到他的右手后方。垂眼看着他袖子上的花纹,在想这种绣法是怎么绣来着。
午后天色压抑,薄阴里雪花肆舞,她有些困意,捧着一杯茶直打瞌睡,眼皮都快撑不开了。
但这时,雪林里忽然传来一阵沙沙脚步声,小宛如梦初醒地看向声音来源,却见在一片盛艳的梅花树间,蹦蹦跳跳地来了个粉衣小姑娘。
十五六岁的模样,刘海蓬蓬的,辫子上戴了几朵新鲜的朱砂梅花,尤其娇艳。
她怀里抱着两顶狐裘,兴高采烈地,远远地就大声说:“表哥,哥哥,我回来了!”
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她。
她乌黑的辫子随着她蹦跶而在她身前一搭一搭的,她眉眼弯弯,到了亭子里,她讶异地说:“啊——”她睁大眼睛,“夫人……”
小宛朝她笑了笑,说:“十四小姐。”
宫拂衣立即像敛了声的害羞小姑娘一样抿了抿唇,她安静下来,细声细气地说:“表哥,我把狐裘取来了。”
姬昼看向她,小宛还瞧见他唇边勾出了笑意,“多谢。”
她将怀里一顶白狐裘递给她哥哥,然后拎着黑狐裘的肩角,局促地绕到姬昼的身后,胆怯地看了看小宛,好似在犹豫,又好像在说:我只是关心表哥的身子,不是有非分之想。
小宛心道她这是什么毛病,委屈地看着自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就在宫拂衣还在扭捏的时候,小宛朝她一笑,站起来,大大方方从她手里“夺”了那件狐裘,替他裹上。
她故意拿手指尖蹭过他的脖颈,心里忐忑,虽然觉得自己这般用小心机不大好,但是,他一直不理她也很不是个事。
她也可以主动一点点的。
然而她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肩膀侧了侧直接避开去。
她的手指僵在原处。他是嫌弃她了吗,还是她的手太冷了?她缩回了手,背地里使劲搓了搓。
只在短暂安静里有他落子声,他左手习惯性地轻叩了两下桌面,但见他拣起几粒黑子放到一边,听他温和地跟宫殊玉笑说:“你大意了,白白失守七子。”
宫殊玉眉头轻拧,没有说话,反倒是宫拂衣自若地在两人之间的那边跪坐下,屈指抵住下巴,声音柔柔的,说:“表哥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哥哥,你只顾防守这路,反而忽视了那边。”
姬昼看了宫拂衣一眼,小宛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赞赏的目光,但心里有些拧巴,也随之看去,只见宫拂衣脸蛋泛红,颇有不胜娇羞的风情。
她便推测,大概是赞赏了。
可是她却不懂棋道,甚至看不懂棋局的局势是哪方优势。
她心底升起了浓浓的自卑感。
宫殊玉举棋不定,眉目认真注视棋盘,大约在思虑;将将要落时,宫拂衣又娇声急急地说:“哥哥,等等,不能落那儿——”
她指着宫殊玉将要落的那处,信誓旦旦说:“这里后有追兵,前有暗阱;应该落那儿——”她指了另一处。
宫殊玉微笑着看了看她,宠溺道:“好,听你的行了吧?等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
宫拂衣嘻嘻笑道:“才不呢,表哥赢了我也开心。”说着,眼眸还盈盈望向了姬昼。他则轻笑了一声。
小宛低下头,依然端起自己放在桌角的茶盏焐手,默默地。她没有什么话好说;他们说话,她也插不上话。
宫殊玉落了那一子后,姬昼从青玉棋盒里拣起一枚白子,但或许在思索,手里白子就啪塔掉到竹席上。小宛忙不迭弯腰去捡,殷勤递给他,他看也不看,重新在棋盒里拣了一枚。
小宛心里失落极了。
她没有心思喝茶,手里的茶渐渐就凉了,她静静站起来,自认没有什么声息,转身时却闻他冷淡声音响起:“去哪?”
她心里一喜,他也没有不理她。她小声说:“倒茶。”
他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小宛心头还是极快为他找好了理由,他大概过于专注对弈,才有些忽略她,其实一直关注她的。对,对,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她迅速倒了一杯茶回来乖乖坐下,精神集中了一下,试图仔细看看这棋局。
宫拂衣的目光在她跟前转了一转,又落在棋盘上,托着腮状若天真地说:“这一路白棋眼看要败,可那一路也需要救,怎么办好呢?”
小宛甚至不知道她说的什么跟什么,棋盘上纷繁杂乱,她可什么也看不明白。
哪知宫拂衣话锋急转,眸光盈盈看她:“夫人一直没说话,一定是拂衣话太多了吧……那,夫人觉得怎么才好?”
宫殊玉眉头一皱:“拂衣——”
宫拂衣却甜甜笑说:“哥哥,夫人才貌双全,又是局外人,肯定看得更清楚;况且,刚刚拂衣帮哥哥下了一子,那夫人帮表哥下一子那才公平嘛。”
小宛抬起眼,却望见宫拂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宫殊玉也轻侧了头看她;连姬昼也在看她,她局促地试图开口,可是她对围棋一窍不通,只小幅度地张了张嘴,目光求助似的看向他。
他淡漠地看着她,眉睫似雪般寂静,并不理会她求助的眼神。
她眨了眨眼,无助地仿佛在说怎么办才好,他就将清冷的目光收了回去,好似对她极其失望。
她极其局促地小声说:“我看不懂……”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低着头,觉得自己在他们之间似乎格格不入,他们大约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不会有人教她琴棋书画,她只是凭借一张脸蛋,才得以跻身贵族生活,她恍然间彻悟到了这一点,她跟他们,本就是不同的。
或许在这里她是最多余的,只配做些下人都能做的活,并非无可取代,也极其容易地就可以被人取代,——她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她心中残存的自尊心狠狠被戳痛,越是自卑者越会维护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自尊,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在想,她还是不要继续在这里打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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