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刚落,便匆忙站起身,勉强地笑了笑:“那我就不扫大家的兴了,陛下——我先走了……”
她也没有来得及看看他,他一定觉得自己给他丢了人吧,她原是这么一个绣花枕头。
她抬手戴上兜帽,捡起地上梅花枝,急促地逃离一样,没有给他们什么开口说话的机会,沿着来时小路加快了脚步,几近小跑,落荒而逃,很快就远离了那间梅花亭子。
压抑了很久而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小宛在仓促离开的途中兜帽滑落,漫天飘的雪沾上她的发梢。
她甚至没有什么勇气可以回头看一眼他们有没有看过来。
她已经小跑到了水边。
洵水支流上搭着一架平板木桥,两侧也没有设护栏,且与水面几乎齐平。
这里还残存几枝枯荷。
水面结冰之后,雪絮落于冰面,人若低头,连容色也模糊得辨不清。
小宛却忽然看到有个巴掌大的冰窟窿,汩汩冒着泡泡。
她一时好奇,弯着腰拿梅花枝伸到那冰窟窿里搅了搅,想看看这冰天雪地里是不是还有小鱼。
好似真的有小鱼在冰底下吐泡泡,她被吸引住,想,这里或许他们看不见的,于是蹲下来,拿手想要把冰窟窿扩大些。
她发着呆,想,她总是对这些东西很好奇,让她玩泥巴她也能玩很久;却始终没法对他们所喜爱的高雅的爱好产生兴趣,——大概,大概这就是天生的罢,天生就如此……
冰寒的水浸透她的手指头,她冷得一激,慌忙缩回手。
她却从水面的倒影里看到一个人。
小宛缓缓站起身,回头看向对方,眼睛眨了眨,并没有先开口说话。
宫拂衣却是笑了笑,目光打那水面一瞥而过,说:“想不到夫人还有这等闲情野趣?”
小宛抿了抿嘴,说:“与你无关。”
宫拂衣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夫人,方才,我不知道夫人不擅棋道,夫人可是生了拂衣的气了?那么,拂衣给夫人赔个不是罢?哥哥刚刚已经骂过我了,拂衣下回知道了……”
“没什么,只是我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懂,这怎么能怪十四小姐呢。”她微微一笑,眼眸里格外真诚。
小宛凭借经验就知道她变脸这么快一定是因为有人追过来了——她心里难受起来,为什么宫拂衣一过来他们就会追过来看看?
她竭力想要摒弃这般的想法,但是想法却扎根在她心头,怎么也抹不掉痕迹。
人一旦产生了对比,就会产生落差,她心里不再平静,想到,这般她以后又怎么能继续心宽地活着。
宫拂衣又说:“夫人不怪我那可真是太好了!夫人刚刚在看什么,有什么得趣的让拂衣也看一看?”
小宛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在水边,总是要格外谨慎,她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哪知道冷不丁被宫拂衣握住双手。
宫拂衣贴近她,笑意仍做得滴水不漏似的天真明媚,压低了声音说:“夫人,陛下不是你一人的陛下。我哥哥有意要把我许配给陛下做妻子,我们宫家有泼天的富贵,我是我哥哥唯一的亲妹妹,陛下的大业只有我们宫家能帮他成就……你如果知趣些,也不该来凑这个热闹,不是么?”
小宛看着她的眼睛,却几乎波澜不惊,说:“你如果了解他,你就不会说出这番话。你哥哥文武双全,为何会有你这样愚蠢的妹妹?”
宫拂衣脸色微变。
她想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抽出来,但很快又被宫拂衣握紧,仿佛是化干戈为玉帛以后的亲密无间一般——哪里会知,宫拂衣那双妙目眨了眨,忽然又说:“哎呀,夫人刚刚不是说水里有个有趣的东西?在哪?”
她身子被宫拂衣轻轻一带,她心下一惊,以为宫拂衣会将她推到水里,但下一瞬水面扑通巨响,冰面破碎,却是宫拂衣发出尖锐的叫声:“救命——”
但是与那救命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巨大的落水声,小宛没料到宫拂衣的手一直牵着她的腰带。
她也从木桥上摔下去,甚至来不及叫一声救命。
冰冷的水浸透了四肢百骸,几乎将人的神智都冻住,冷,冷得刺骨,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绝望地想,她不会凫水。
她忍着冰寒刺骨的流水竭力睁开眼睛,想谋求自救。她眯着眼望见冰面上的微光照进水中,她挣扎着向上伸手,想伸到水面以上。
耳边六声消弭,只有巨大的水声,她已呛了好几口冰水,脑海里一片模糊。
她只记得要活着,要活着。
手好像终于伸出了水面,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救我,……”手腕擦过了锋利浮冰,有深红色迅速氤氲在水里,像飘飘烟缕,将池水逐渐染得赤红。
她的手抓住了那片浮冰,也不知道已经扑腾到了哪里,周围有荷花的根茎——她凭着求生的意志抓紧了那些根茎,努力地想向上爬,……
她模模糊糊中还在想,她要学凫水。她终于能把口鼻仰出水面,可是呛了太多的水,极其难受,仿佛刺骨冷水已经灌进她的血脉,五脏六腑就被泡成冰茬。
可是岸又在哪里?
她还没来得及擦擦眼睛看看周围情况,就又沉了下去。没有学过凫水的人,每个稍微的扰动几乎都能叫他们覆灭在水中。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亦不知自己是死还是活。她只知道把手伸在水面,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他看到她,可以救救她。
她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想要活着,可是就连这样微小的心愿,竟然也这么难。
茫然将死的心绪里,万万千千缕交织中,她想到,好运气似乎从未眷顾她,她遭遇危险的时刻,他似乎也从未救过她。
她还能想到这个。在万千繁杂里她自嘲一笑,大约,这回还是要靠自己。
可此刻,是这样接近死亡,她几乎能察觉光在消逝,声在消弭,色在消褪。不知在怎样的情景里,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终于,水下看似漫长的时间里,有一只手拉住她的手,拉着她离开这死亡深渊。
她不知是谁。
等她终于爬上岸时,才发觉,救她的竟然是……平昌侯。
至于自己有多狼狈,那连想象都是一种残忍,她跌跪在地上,也顾不得雪多深,手腕上的伤口被泡化,血又迅速地染红了雪地。
“小宛,小宛——”
姬温瑜拍着她的背,她朝雪地里虚弱地吐出好几口冰水。捡回来一条命已经不错,她感慨上天有好生之德,来日她要去抄经还愿。
原来姬温瑜一直没有走,远远望见她竟然落了水后,连忙赶过来。
她嗓子被冰水浸泡,已哑得说不出什么话,勉强发音,也格外嘶哑难听。
她想说她没有事,想说谢谢三公子,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微笑,却在这时,面前停下一双锦白的靴子。空气中大约有冷冽的松檀气息,她现在唯有想象。
她其实不大听得清他们说话,或许是冰水堵塞在了耳朵里,她只能勉强辨认他们的口型。
就像姬温瑜是那么温柔地唤着她“小宛”,就像此时姬昼只是淡漠地看着她,居高临下,眼中连一丝关切都没有。
她看向那边被救起的宫拂衣,宫拂衣站在她哥哥跟前,身上裹着先前姬昼身上那顶黑狐裘,她哥哥也浑身湿透,目光却寒得令人害怕。
宫拂衣嘴唇动了动,她听到那样渺远的声音传来:“不怪夫人的,若是夫人推的拂衣,夫人怎么会自己也跳下来?”
她的精神却已经在昏迷的边缘,集中不了去应对他们的指责。
只是心里好难过好难过,难过地她下意识流下眼泪。温热地划过脸颊,在一切冰冷中间留下的一抹温热。
她艰难沙哑地说:“我没有推你,是你自己跳下水,还要拉上我,想陷害我。”她说完这句话,脑子里却袭来一丝剧痛,浑身力气用于自救以后,她仿佛再也撑不住。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沧海殿中。
觅秀和寻音没想到好好一个姑娘出门去,这才多少工夫,竟然成了这个模样,寻音一边哭一边问觅秀:“觅秀姐姐,姑娘会不会死?姑娘最怕死了,姑娘她,她……她怎么就……”
觅秀捂着她嘴,杏目圆瞪:“胡说什么,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姑娘怎么会……”
觅秀望着姑娘,浑身湿透不说,脏兮兮的,还有血渍——惊叫道:“姑娘的手——”
姬昼刚抱着她放下,闻声就看向她的手腕,那里割伤了,深深的伤口不住地淌着血,沾到衣服上,洒了一路。
那般艳丽,像步步盛开的红莲。他眼睛被戳痛。
太医很快过来,施了针以后,似乎终于有醒转的迹象。
她费力地睁开眼,迷茫里望见一道白影子,出声:“三……三公子……”
可那道白影子渐次清晰,冰冷地站在床边,挡住了窗中漏下的光明。
她才看清不是三公子,是姬昼。
他竟会来看她的么?她脑海里一片浆糊,眼中热泪霎时又已盈眶,从锦被里伸出手,想拉一拉他的衣角。
他既然来,那么是不是说明,他一定是相信她的?他之前在岸边,一定是为了做戏,为了照顾宫殊玉的情绪的,才那么冷酷。
他不救她,她也不怪他,没有谁规定他一定要救她的。
只要她还活着,她也可以不计较宫拂衣诬陷她还推她下水,——
她想象得是那么好。
直到他阴沉着脸,目光盯了她很久,说:“宫拂衣落水了,你达成了目的了?孤平日太纵着你,纵得你忘记礼义廉耻,不分是非黑白。这些时日,孤不会再来看你,你也不用出沧海殿。”
他淡漠转身,衣袍角被人紧紧拉住,他回过头看见她挣扎着爬出被子,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袍,脸上泪水纵横:“我没有,我没有推她……你怎么不信我?我没有……”
人在某些时刻的情绪会超越理智。
他也在那声三公子下失去理智。
他掰开她的手指,后退了两步,看她狼狈摔下来,眼泪决堤似的淌着,话锋却依旧凌厉:“她再不好,也是宫殊玉的妹妹,宫殊玉最护短。”他嗓音沉冷,令她想起冰水里的刺骨寒意。
“那,陛下去哪,……我还有话,我想说……”她想说兴阳郡的事,这是她等待这么久的机会——哪怕此时再怎么不是时机,是不对的时候。
“不必说了,孤不想听。孤要去看望宫拂衣。”
她在他身后绝望地看着他离去。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有个年轻美貌的妇人在笑着朝她招手:“宛宛,宛宛,跟娘走吧,……”,是她的娘亲么?
“娘……亲。”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