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菲第一次来访工作室的情景，程德信记得很清楚。那一天，跟寻常的工作日并无两样，他坐在咨询室里，刚为一位来访者提供时长50分钟的心理咨询，10分钟后，下一位来访者推门走进来。
他低着头做记录，眼睛余角先是看见一双银色闪粉的系带高跟鞋，缓缓抬起头来，一张张扬美丽却憔悴的脸，瞬间撞入他的眼帘。
“程咨询师，我跟我男朋友分手了。但是我每天都会想到他，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他，吃东西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就连我睡着了，梦里还是他……我很痛苦……”
“任小姐，希望我能帮助你，可以先跟我聊聊你的前男友吗？”
“他叫顾扬，是个飞机师……”
程德信站在露台，远眺淡灰色的海。晚霞染红了天际，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海面上还有几艘船静静漂浮着，好似没有方向。他只看见它们越来越远，到最后都成了几个小黑点，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他站了几分钟，然后调转身子，倚着栏杆，透过落地玻璃窗望向客厅里面。
那部法国电影已经播到片尾，卓菲和顾扬还是坐在沙发上他们原先坐的位置。顾扬耐心地剥葡萄皮，剥一颗喂她吃一颗。
大约吃到第十颗的时候，她嘟着嘴说:“够了，我不吃了，再吃待会儿吃不下菜了。”
他便把刚剥好的葡萄放进嘴里，笑眯眯问她:“晚餐唐栗会做些什么好吃的？”
她兴奋得双眼发亮，笑着告诉他:“有炸生蚝、奶酪烤鲍鱼、盐焗大闸蟹、葱烧海参、清蒸鲈鱼、糯米藕丸……总之有好多好多，都是我喜欢吃的！我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品尝，要不过了今天，明天又得吃减脂餐了！”
他轻轻摸摸她的鼻子，宠溺地看着她说:“那待会儿你多吃点儿，我把我那份给你吃。”
吃晚餐的时候，卓菲最爱吃奶酪烤鲍鱼这道菜，顾扬便把他的那两只烤鲍鱼也夹到她碗里。她舔舔沾了奶酪的嘴唇，然后夹起一根红烧海参喂他，他乖乖地张口吃掉。
她要尝尝盐焗大闸蟹，又不想动手。顾扬帮她拆开蟹壳，用剪刀剪开蟹腿，取出蟹肉，贴心地送到她嘴边。
因为程德信是第一次尝唐栗的手艺，吃到一半，唐栗亲切地唤他一声:“德信”，然后微笑着问他:“你觉得我的手艺怎么样？”
程德信拿起餐巾优雅地抹抹嘴角，笑着说:“很好啊，每一道菜都很好吃。”
唐栗甜甜一笑，愉快地说:“其实这些菜不全是我做的，严时帮了很多忙。像这些海鲜，全是他处理的。还有那道糯米藕丸子，是他做的。”
边说着边夹起一个藕丸子，送到严时嘴边，温柔地说:“奖励你，今天辛苦你了。”
严时张嘴吃掉，笑了起来:“今天是我要请朋友们来吃饭，让你忙了一天，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
厨房里传来“叮”的一声，饭后糖水做好，是绵密的绿豆莲子雪耳汤。
严时把糖水端上餐桌，程德信朝他们每个人脸上都看了看，开玩笑说:“糖分超标啦！我看你们不用吃糖水就够甜的了！”
严时马上接茬:“对啊，我们够甜的了。程德信你一定要多吃一碗，瞧你苦哈哈的！”
其他人都笑了。
饭后，因为没有喝酒，程德信是开车来的，仍自己开车回家。顾扬见时间尚早，卓菲又舍不得他走，于是便提出到楼下花园散步。
夜色很美，月光洒落一地清辉。花园里花香馥郁，人也不多，只可惜有蚊子，他们一停下来就能感觉蚊子飞近，耳边听到嗡嗡嗡讨厌的声音。他们便停停走走，在花园里走了两圈，然后走出花园，离开小区范围，走到外面大街上去了。
小区附近有一间百年名校，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学校门口。此时大门紧锁，保安亭里亮着灯，不得进去。他们便站在正门口朝里望，只望见里面笔直的校道，两旁点着圆形的灯，灯后面有臃肿的树，树叶在浅黄灯光中因风颤动。
顾扬望了好一会儿，似在沉思。卓菲挽着他的胳膊，抬眸望着他的侧脸问:“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睛，眼睫毛在灯光下像昆虫的小翅膀。他抬起手朝学校里面指了指，微笑着告诉她:“这是我以前念书的中学。”
卓菲惊奇地哦了一声，笑了起来:“这么巧！你之前怎么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这间中学念过书呢！”
“以前跟你散步，好像都没有经过这里吧？我觉得你不会有兴趣知道我在哪间中学念书，干脆就不提了。”
“我有兴趣啊，”她牵上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着，“对于你所有的事情，我都有兴趣知道啊。反正我们都走到这里了，找个地方坐坐吧，你把你以前念书的事情告诉我。”
几分钟后他们走进附近一间奶茶店。在严时家里才吃了绿豆雪耳甜汤，他们并不想喝些甜的饮料，于是只买了一杯奶茶和两串鱼蛋。
找了角落的两个座位坐下，顾扬手里捏着鱼蛋，四处张望一番，笑着说:“坐在这里，陪你吃着鱼蛋，喝着奶茶，还真有点回到中学时代的感觉了。”
卓菲扑哧一笑说:“我倒觉得有点怪，我从没试过在学校外面的奶茶店买奶茶、吃鱼蛋。我们以前都是在学校餐厅里吃东西的！”
她、严时以及程德信以前就读的贤乐中学，是h市最出名的贵族中学，只招收成绩特别优异或者才能突出的学生，学费一年高达几十万。基本能在贤乐中学念书的，都是富家子女，家里怎么着也有上千万家底的。
顾扬沉默了一阵，突然说:“卓菲，几天前我见过你哥哥，在飞机上。”
卓菲又是惊奇地睁大双眼，她刚往嘴里塞了一颗鱼蛋，只咀嚼几下，就把它咽下去，迫不及待地问:“我哥跟你说什么了？”
顾扬垂下眼帘，轻轻咳了一声:“你哥哥也没说什么，只是跟我分享了一则八卦新闻。”
卓菲显然没想到这个，把眼睛睁得更大，啊了一声，很疑惑地问:“他跟你分享什么八卦新闻了？他平时都不看娱乐八卦的！”
顾扬低声说:“他让我看明星白杨的一则八卦新闻，还跟我说了白杨的背景。白杨你应该了解吧？他是穷家庭出生，十八岁就入了娱乐圈，二十四岁娶了汽车大王的独生女，后来星途一路顺利，歌影视三栖，有十个手指头数不完的代表作……但是，人们还是认为他吃软饭，没实力。”
卓菲变了脸色，盯着顾扬问:“嗯，那又怎么样呢？”突然她发起火来，把两道细眉皱了起来，怒道:“我哥哥那是什么意思！”
顾扬连忙安抚她:“一开始我也误会你哥哥的意思了，我以为他想要拆散我们。后来他向我解释了，他只是想给我一个心理准备。他想告诉我，不管怎么样，我们的背景差异是没法改变的。以后我们结婚了，肯定会有人拿这点来说事……”
卓菲有点听明白了，不耐烦地打断:“那又怎么样？谁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不混娱乐圈，你也不是白杨，除了那些吃饱饭没事干撑着的八公八婆，谁会在背后说我们？”
顾扬微笑:“你说得对，其实我不怕被别人说。我只是担心，你跟着我会受委屈。”顿了顿他接着说:“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们过着的生活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你住别墅，我住老旧小区；你上学有汽车接送，我要自己骑自行车；你中学念的是一年学费几十万的贵族学校，我念的是一年学费几千的公立高中……你以后跟着我，我怕我没法保证你继续过以前那种优越的生活。”
卓菲直愣愣瞅着他，听了他的话，心情很沉重，脸上早没有了笑容。她把手里的鱼蛋和奶茶往桌上一搁，然后伸手过去抓住他的手，抓得紧紧的，又举起来贴着她的腮边。她眼里泛着泪光:“你怎么会担心这些？从我反抗家庭，选择跟你在一起那一刻开始，我就想通了。我并不留恋以前的生活，名媛的身份、富家女的光环、名牌包包鞋子……这些我都可以不要的。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没有它们，我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快乐。况且，就像唐栗曾经跟我说过的那样，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你以后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跟着你，我不会受苦的。只要你不要动摇，不要因为外界的声音，就产生放弃我的念头……”
她越说越伤心，终究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顾扬见不得她流泪，已经慌了，也顾不得周围有人瞄过来，他把她搂入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柔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不贪心，我当然是很爱你的，我也愿意倾我所有去令你幸福快乐。我今天只是受了些触动……我看着你跟严时还有程德信相处，听着你们聊以前念书的往事，我突然觉得你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而我是在你们的世界之外的，所以我才会对你说刚才那些话……我当然不可能放弃你，面对你哥哥的时候，我就说得很清楚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你还爱着我，还需要我，我都会在你的身边，不会离开你的。”
她听了，又是看着他发怔。过好一会儿，她揉揉发红的眼睛，撅嘴问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连忙点头:“当然是真的。”
她放下心来，泪水也干了。她吸了下鼻子，仍把脸贴在他胸口处，轻声问他:“你想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去找程德信吗？”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想啊，但是你不想说，可以不告诉我。”
在严时家里的时候他就一脑袋问号了，但是当时他观察到她脸色不自然，似乎很不愿意提起那件事，他便藏起了自己的好奇心，想等以后有机会再问问她。不料她竟主动提起了。
她抬起小脸，干净的双眼凝视着他，缓缓地说:“那是我跟你分手之后没多久的事情了，那时我太想你了，我想你想到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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