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卓菲不打算出门，早早就洗了澡，换上睡衣爬上了床，钻进暖暖的被窝里。
突然收到程德信的微信消息:“明天我要离开了，可以陪我去酒吧喝一杯吗？我也需要一个树洞。”
她犹豫了几秒，回复:“可以不去酒吧吗？我答应了我男朋友，这几天不能喝酒。”
约好了在糖水店里见面。这几天天气变凉，卓菲在酒红色绒线裙外面加了件长款风衣，一样的酒红色，衬得她脖子和小腿露出的肌肤，越发的白，像不小心从杯子里溢出的牛奶。
见了面，面对面坐着，卓菲才觉得有点奇怪，心里纳闷怎么程德信临出国前还要约她出来？都怪她上次太得意忘形，真把人家当树洞了，在微信上对人家诉苦诉了一个多小时。因此她怎么也要出来跟他见这一面，不然显得不够意思。
气氛不至于尴尬，因为周围坐满了食客，而且程德信的脸上始终挂着云淡风轻的笑。
“明天你就要走了，今晚这一顿我请你，就当给你饯别，你随便点。”卓菲拍拍胸脯，十分豪气的模样儿，差点让人忽略了他们是在一间小小的糖水店里，敞开了点又能花她几个钱？
程德信抿唇笑了笑，说:“我只要一碗当归红枣姜汤”。
卓菲挑了挑眉，腹诽着程德信的口味还挺独特的啊，竟然喜欢当归红枣姜汤这种女孩子才喜欢的甜汤？
程德信好像能听到她的心声，主动开口解释:“为你点的。”
卓菲一下子怔住了。
程德信像是不经意地告诉她:“以前我带我的女朋友去吃糖水，她身体不舒服，我都会为她点一碗当归红枣姜汤。”
卓菲的眼睛越睁越大:“你……你的女朋友？”
“她已经去世了。”程德信的声音突然变得冷而低沉，像是高昂的乐曲高潮过后一下子缓慢下来，让人有一瞬的不适应。
然而周围的声音还是很嘈杂，显然这间糖水店不会是谈话的好场所。
在程德信的注视下，卓菲喝完一碗冒着白烟的热姜汤。
离开糖水店，两人并排走到人比较少的江边。说是人比较少，还是一样的热闹。闹市里就算到了深夜，也一样吵吵闹闹，何况此时不过晚上九点。江边亮着一排圆球似的灯。
在淡白色的灯光下，抓紧江边生了锈的栏杆，程德信缓缓地向卓菲讲述，他跟蓝天晴的故事。
蓝天晴是他的初恋。两人在中学时候就认识了，不过因为不同班，没有什么交集，高中三年他们几乎没有交谈过。上大学之后他们才真正有机会接触，他们去了同一个国家同一间大学留学，而且修的都是心理学。
在异国他乡，两个年轻人自然免不了互相帮助互相鼓励。
蓝天晴是中国胃，肠胃又娇弱，因此她吃不惯大学里的自助餐，经常是自己做饭吃，每次做饭都会多做一份，邀请程德信到她的寓所去进餐。碰上学校放假，又不用做研究的时候，他们会结伴去当地的华人超市购买食材，然后步行回寓所合作做饭。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国家，很难得见到晴天，总是阴雨连绵。很多次他们买了食材往回走，头顶上是一片灰色的天空，脚下的柏油路湿漉漉，空中还飘着恼人的雨丝，但他们心情都很愉快，脸上都是笑着的。程德信至今还深刻地记得，她笑起来的模样有多甜，红唇微弯，露出两颗小虎牙……
很快他们在一起了，约定毕业后回国就结婚。蓝天晴等不及，在他们交往一年之后，就订了两张机票，拖着他一同回国，逼着他跟她家里人见面。
他两手提着礼物上门，恭敬又谨慎地站在蓝天晴父母面前，直着腰，微垂眼眸。
蓝天晴父母分别坐在两张酸枝雕花大椅上，翘着腿，面无表情，慢悠悠喝了半杯茶，才不咸不淡地问他几句:“几岁啦？跟天晴交往了多久？家里……”
他微笑着一一回答他们。
程家和蓝家家境相似，说得上门当户对，而且程德信和蓝天晴男才女貌，外形上十分般配，问谁谁都说不出蓝家有什么理由反对他们在一起。然而，蓝天晴的父母就是看不上程德信，他们理想中的女婿不仅要门当户对，还要能赚大钱有大本事。他们可从来没听说过搞心理学研究的人，能赚几个大钱。
拒绝程德信的时候，当然不能直接说出那种市侩的想法，他们抓住程德信父母常年不在中国这点来做文章，说的话很是难听:“程德信的父母一年到头在国外做生意，几乎不回国住，程德信一个人留在中国，像个孤儿似的。他日后要是跟我们家天晴结婚，到底算是娶呢？还是算入赘？”
程德信一听这话，掉转身就往外走，像阵风似的穿过蓝家的花园。蓝家养的一条加纳利犬，他来的时候它就朝他吠个不停，他走的时候它又朝他的背影狂吠。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黑色的大乌鸦，停在鸡油黄的篱墙上，聒噪半天，久久不离开。
当天回到家，冷静下来之后，程德信给蓝天晴打了通电话。他本来想着向蓝天晴道歉，毕竟他一时冲动就那么走掉了，最难堪的是她。可是电话刚接通，不等他开口，那边已经哭上了，蓝天晴抽抽噎噎控诉他一顿，闹着要分手。他那时才二十来岁，正是年轻气盛，本就憋了一腔怨气，听天晴说要分手，他即刻就答应了，说了声好，气冲冲就挂掉了电话。
后来他没有再给蓝天晴打电话。他想过要再给她打个电话，哄哄她，当这天发生的所有不快都没发生过。天晴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只消低个头，对她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能令她回心转意。然而他没有这样做。漫长的一夜过去了，又迎来了新的一天，他不会想到，他就在这一天里永远失去了他的恋人。
也许是跟他赌气，也许是跟父母赌气，蓝天晴本来是两天后坐飞机回伦敦的，却临时改了机票，一个人拖着行李去了机场，登上那趟永远没法抵达终点的航班。
蓝天晴走了，留给程德信一条透着哀伤的短信:“我不要跟你同一班机，我先回伦敦了。你好好想清楚，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我们这段感情？难道一切就这样算了？”
还有一份生日礼物。程德信回到伦敦之后，收拾他跟天晴同居的公寓时，发现了她藏在柜子里的一份礼物。那是一瓶香水，是她为他即将到来的二十二岁生日准备的礼物……
算起来天晴离开，已经有六年多了，可他没有一天是不想她的。
此时此刻，在乌浓的夜色之中，他扭头望着旁边跟天晴神似的女人，淡漠的声音消散在夜风之中:“我生日那天在火锅店里，你送给我的香水，跟天晴送给我的，竟是同一个牌子。”
卓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垂下眼睛，歉疚地说:“很抱歉，我不知道……”
“我不是怪你，我明白，你什么都不知情。”程德信的眸光深沉了几分，“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你长得太像天晴了，你也喜欢穿红色的裙子，你也喜欢戴夸张的大耳环。你对每个人都是那么友好热情。开心的时候你也会像个孩子似的大笑，伤心难过的时候你也会不顾形象地流泪……你有太多太多她的影子了！”
“可是……我不是她呀……我是我自己。”卓菲没见过蓝天晴，实在不能理解程德信把她跟蓝天晴相提并论的做法。诚然，跟恋人永别是很遗憾的一件事，但那并不代表，程德信可以把她当成蓝天晴的影子。
她有点生气了。
程德信把视线从卓菲脸上移开，把目光落在黑沉沉无波无澜的江面，语气如同江面一般平静:“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天晴。我承认是我太想她了，所以第一次你来工作室找我的时候，我对你的印象就很深了。我甚至违背了职业道德要求，在咨询结束之后，我还不停回想跟你谈话的过程。我很希望你经常找我做心理咨询，但是你只来了两次，就再没出现过。后来在严时家里，我竟然又见着你了，原来你是严时的邻居。我觉得真巧真有缘，这也许就是上天的安排。”
卓菲紧张得抓牢了面前的栏杆，僵着喉咙说:“不，我觉得你要搞清楚，我也许有点像你的初恋情人，但也只是有点像而已。我的男朋友很爱我，我也很爱我的男朋友。”
程德信轻笑一声，低下头沉默了，是在组织语言。好一会儿之后，他缓缓抬头，望着卓菲说:“真的很抱歉，我想我今晚这样做，给你造成困扰了。其实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我之所以约你出来，告诉你关于我和天晴的故事，是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几年充满变数的生活。我希望能在我走之前，把我的心灵清空，等几年之后再回来，一切都能有一个新的局面。”
卓菲瞬间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松弛了下来。她唇角上扬，微笑着对他说:“会的，我会祝福你。只要你有勇气向前看向前走，总有一天，你能彻底放下那些不开心的往事。”
程德信是专业心理咨询师，卓菲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俩的位置会互换，他竟需要她的鼓励和安慰。
程德信淡淡笑了笑，再次用深沉的眸光注视她，“我也祝福你，你是个好女孩，我看得出来，你的男朋友非常爱你，你也非常爱你的男朋友。我希望你们以后不管遇到多少困难，都不要松开彼此的手。千万不要像我这样，直到失去之后，才懂得去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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