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侧,楚归荑将掌心向下置于桌上,安家老太太也伸出手掌做成菜刀切葱样,轻轻在楚归荑的手指上来回捋了两遍,然后圈起拇指与中指卡一卡他的手腕粗细,赞叹道:
“骨峻而舒,节润却坚,当非招灾引祸之相,你且将头颅再让我摸上一摸……”
楚归荑向前在侧坐近一步,安家老太太将她的头顶、前额、后项摸了又摸,叹了口气:
“前庭饱满,后枕厚实,自是忠良饱读之辈;头角峥嵘,眉骨刚毅,亦当胸怀大志之士……修成这样的相格,也不知需要多少代的演进……你们一家子都好~只是命者运也,时运不济,恐怕到最后,一切枉然……”
楚归荑听来,却是对安家老太太的话只是一笑置之,却不知今日所言当真重演“一语成谶”。
安家老太太察探到了楚归荑的一抹笑意,问楚归荑为何发笑,她自己的骨相确确实实的不算是极佳的。
楚归荑答道:
“听个热闹而已,笑的也只是热闹。”
“还淳不信~?”安家老太太凝眸于她,认真地问道。
见楚归荑点头,安家老太太又问:
“那《神州录》里的卦爻辞……?”
“卦不敢算尽的~”楚归荑道,“乾卦虽佳,难逃上九,亢龙有悔~命由天定、事在人为,可楚还淳要成为天……”
“楚还淳!……”沈辞正要说楚归荑大不敬。
而这时,安家老太太却扬手制止了沈辞,郑重地看向楚归荑,道:
“还淳,成为天,想如何作为?”
这回答,楚归荑并没有让沈辞听到,楚归荑附耳在安老太太耳边——
“还淳要掌控自己的欲望,我与怀彤也是这般说的~”
安老太太听后,竟然欣慰地笑脸,楚归荑还弓着身子,正准备直起的时候,安老太太又将双手轻轻压在楚归荑的背部,道:
“你父亲当年,也问过老身将来要如何作为,老身只是回答说想要自由,而你父亲却言,渴望自由,也是一种欲望,还淳……一见到你,老身真的就仿佛见到了萧巫祝,巫祝之职,中兴名臣~!”
缓缓松开了楚归荑,楚归荑黑溜溜的眼珠打转,灵动异常。
“老太太不觉我私欲过重吗~?”
安老太太摇摇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乱世,明哲保身,未尝不可……”
“老太太觉得这是个乱世?”楚归荑眸中明光荡漾流转,饶是收敛一二,溢出眼眶的目光亦是锐利如剑。
决绝至斯,让人不敢直视……、
安家老太太眉间眼底皆是傲然之色,不答反问:“还淳以为如何呢?”
“暗争之世,将为大争之势……”
楚归荑答完后,与安家老太太平视,恍惚间,心头有一缕异样的感觉划过,令她难以自持。
“我说错了吗~?”
楚归荑心底发虚而问道,而安家老太太久久不答更是让盘桓着的底气四处游走,不禁使她脸上泛红,气喘微微。
仿佛她自己已然也是承认了自己的答案并不能撼动安家老太太的立场。
而安家老太太许久,终于竟然吐出一个“不”字,忽然使楚归荑生疑,而又使她得到了解惑——
“老身能理解还淳的答案,可这不是为官为臣该有的答案……”
说完,老太太眼中还蕴着安详温润的光芒,年华已逝却依旧动人如斯,唇际含着轻柔的笑意,透出几许淡看世情的悠然,几许风过云淡的清明,及几许直面波折的决然。
楚归荑敛眉垂首,求教道:“老太太能否细说?”
此情此景下,安家老太太有些犹疑,眼前的孩子羽翼未丰,站在世外看大局自然自认为清楚,可终究置身事外,看到的未免混沌。
中庸自然是好的,可也消解滞留了不少实质性的问题。
她不知心中的话该不该说……
抑或是她不知道,楚归荑究竟想不想居官,究竟是不是打定了主意去成为天?
她为楚氏女子,云皓为臣,安逸一生做个显臣远比做个权臣来得容易……
心念繁琐,而一对上楚归荑澄澈的眸光,仿佛幂幂之中有种不知何来的力量驱使她而说道——
“还淳未有奉行之道,专职指点江山未免可笑,大争之势既是指日可待,现今岂可不乱?”
一语排惑,一语揪病。
安家老太太的话落入她耳际,让她的心生生一痛。
“还淳不敢轻易择道。”她神情讪讪,再不敢与安家老太太过分亲近,眉间眼底,都隐隐透着一丝苍白无力。
“不敢”二字道来,安家来太太却觉此二字仿佛轻烟薄雾一般,呵气能化。
一时之间,安家老太太无话可说,瞧着楚归荑,疼惜之意一点一滴涌上心头,无法平息。
只有她这样一个经历如此之多的女子才知道女子成事何等不易。
“还淳此身难道将来要托付给一个男人,寄居于下,以夫为天?”
安家老太太故意讥讽,想瞧瞧楚归荑的反应。
楚归荑抬眼而视,却见安家老太太端庄稳重,不怒自威。
因早年际遇非常,其间坎坷不言而知,故而一张脸颊现今似乎可以包容所有情绪,喜怒哀乐到了这里,都可以沉淀下来,一晃而过,滴水不漏。
“谋事借势,还淳可以与男子交易,但不会轻易交心……”
听了楚归荑的回答,在一旁许久不言的沈辞眉眼一动,却是欲言又止,几方都开罪不得,终是作罢。
硬生生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独自回味……
安家老太太似乎对楚归荑的答案很满意,眸光中迸出毫不掩饰的喜悦,径直道:
“好!凡人皆有私心,女子立世本就不易,遑论为官?还淳只有信自己!”
“邦国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淳无道而身处高位,实在不敢有所辜负,唯恐引着邦国走一段弯路,便会毁了千千万万人的一生……”
楚归荑坦白而道,也是承认了自己不够敏锐,不能在天边聚集的乌云中听到乌云中酝酿着的风暴。
帝都华表之下,风云变幻,暗潮涌动,前路莫测……
她本就知道这是她的时机,她声势浩大地筹谋准备了十五年,而今看来却是破绽百出、漏洞千万!
社会大变局下,她自然能掌握较大的权力,可她如何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如何才能指挥风云呢?
她从不知道,她看似张扬的皮囊下,藏的依然是小心谨慎。
因为啊,她本就是个小人物,她的恻隐之心太重,因为啊,她知道小人物被命运所裹挟的无奈处境。
“一滴水,不会知道洪流的方向,但还淳要为浮萍生根!”
“……”
随后,楚归荑与安家老太太相谈甚欢,终于,还是留下来吃饭了。
可谓是跑不掉的终究跑不掉。
饭桌上,安家老太太一个劲儿地为楚归荑夹菜,楚归荑盛情难却,使劲地吃着。
所谓那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安家老太太又像魏灵台一般让楚归荑相信自己推演出来的命理之说——
“还淳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三年前,花月客在帝都,我见那孩子俊,也为她摸过骨相……”
听安家老太太如此说,楚归荑也不管有几分真几分假,便问道结果如何。
安家老太太答道:
“花月客,正官现于日柱,会嫁贵夫!”
这答案使得楚归荑窃笑,连安家老太太也以为她这是相信了的模样。
饭后,楚归荑送安老太太回府,自己回帝师府时,已是深夜。
她离去之时,却不知安家老太太一脸忧愁地对着沈辞叹道:“这孩子奇怪,寿数无多天不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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