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中,便是敔笙为楚归荑购置的宅院内,护着楚绪与路令羽二人。
余笙守在外面,从未想过一日会与易叔对立起来!
沈晚舟终究是护不住楚绪了,可帝师也被易先生瞒着,根本不知道派去三和夜巷的人只是装装样子的……
“令羽,我将你划在了楚还淳名下,若我身死,你便对我父亲说你不是我的弟子……”楚绪像在交代后事一般陈述着。
余笙听着这话,不由得感叹,原来世上真的还有如此少年得志之人,若将楚绪与楚还淳相较,他也是不遑多让的。
只可惜,生错了时代,余笙不由得感慨道:
“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虽是有了夸张的意味,但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楚绪,已是三十而立之年。
如今怎扛得住年少成名这一词,许是世人早就将他忘却了,只有那些稍微上了些年纪的人还恍恍惚惚记得武德末年崭露头角的少年。
楚绪像是听着了和笙的话,自嘲一笑,道:
“余姑娘让我父亲进来吧,遮遮掩掩也有些日子了,该做个了断……咳咳~!”
一阵风卷进房内,带着几缕清凉的萧瑟,惹得楚绪破败的身子轻轻一颤,咳嗽了起来。
余笙本就心细如尘,更遑论这咳嗽的声音着实可怜。
自然是不假思索地轻移身形,径直站在逆风处,不动声色地为他师徒二人挡去一片清寒。
余笙目光所及处,细密水帘,宛若千丝万线织就一般,估算着敔笙的行程,不知这雨夜里,敔笙能否归来……
楚绪看着余笙的背影,忽然之间,顿觉萦绕起了不知何处而来的清怡芬芳和温暖,再无半分寒意留在心头。
只是他此刻再眷恋已是无用了。
自己的父亲将要杀了自己,安稳之下的一份温情总会让人眷恋起红尘,漠然之下填了一笔暖意……
他的脖颈处还有一道血痕,方才才被余笙一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而止住了动作。
雨势不肯停歇,反而越下越大,细密如麻,悠悠长长,敲打在易深先生的伞上,发出极清脆的声音。
“开阳,动手吧~”
冷情的命令下达,沉寂已久的天枢阁正是重新效力之时,不过,这次要拿下的人,却是天枢阁之主的亲手儿子!
置身事外的人自然免不了扼腕叹息,但天枢阁内的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等人只有遵令行事。
“易叔!”
终于,敔笙策马回来了,回来得正是时候!
“易叔三思,这是您教我的道理,楚绪只有一个,儿子也只有他楚绪一人~”
易深先生脸上难有任何表情,声音中凝着一抹艰涩,道:
“楚氏,也只有一个……杀!”
敔笙不知易深先生明明一副痛彻心扉了的模样,何故还能说出这般话。
但见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等人拔剑,自己也不得不抽出了敛华。
双剑相抵互不撤让,雨滴声不似方才融洽。
楚绪听着这清晰的打斗声,不愿就此这般,避开了余笙,推开了门。
一瞬间,两父子四目相对,易深先生还记得十五年前在三和夜巷偷看他时,他依旧是意气风发,难摧傲骨。
楚绪直直地跪了下去,“父亲……”
静默无言,打斗声消散。
只这一句父亲,易深先生好像动了恻隐之心,当下心中一软,开阳是天枢阁最好的一把“兵刃”,只顾着杀人之令,当即问道现下如何。
易深先生漠然,不知楚绪,该不该杀……
开阳默了须臾,见易深先生眼中主意已定,便提起了刀剑,刀尖直刺楚绪的喉咙。
迷梦中的敔笙像弹簧一般跳了起来,眼底疲惫一扫而空,脚尖轻点。
一阵儿阴风拂来,正当楚绪以为难逃一死,命数已尽之时,一把没出鞘的剑横了过来,轻贴着他的喉咙,尖刀刀尖同时刺在敛华剑的剑鞘上。
“你还使诈!”
剑光闪过,楚绪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开阳便退开。
敛华重新又一次归鞘,开阳侧脸处慢慢渗出一排细小的血珠。
“给~”
说着,敔笙将剑上之毒的解药扔给开阳,又开始了一段相持不下。
最后,天枢阁围起来宅院,让楚绪与易深先生单独谈谈。
开阳摇光二人死死地守着敔笙不肯饶人,玉衡牵制住余笙,天璇、天玑、天权本就是天枢阁买卖消息的,困住宅子让宅子密不透风也是件易事。
余笙每走一步,玉衡就跟上来,终于是得了厌烦。
“你日日看着我不让我回府就在等今日,现下还不肯放人吗!?”
玉衡顿首,知晓放过这个宅子里的一个人,都会朝着帝师府搬来救兵,或是帝师、或是楚还淳,如此一来,更不好行事。
此前大意,放了一封书信给敔笙已是让易深先生敲打过,众人现下都小心翼翼,不敢出分毫差错。
正在外面相持无力时,内室已经讲起了故事——
易深先生言道:
“昔日聂政为报严仲子知遇之恩,答应严仲子去帮他除掉韩国首相侠累,侠累被杀,但他不幸被侍卫所伤惨重……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为了不连累自己苦命的姐姐,就自己用剑挖掉眼睛,然后把脸划成肉泥,破腹而死……最后,韩侯暴其尸于市,悬赏购求能辨认其人之人……聂政姐姐聂嫈闻听消息,即刻与人言:‘此必聂政,昔韩相仇人严仲子国士相交,政必报其知遇,我当往认之!’……聂嫈遂动身赴韩,至市,果认出尸乃聂政……聂嫈伏尸痛哭,失声道:‘此轵地深井里人聂政啊!’
道有往来人,好心劝止道:‘此乃刺韩相之凶手,韩侯悬赏千金欲求其姓名,你不躲避,怎么还敢来辨认呀?’聂嫈回答:‘我知道。然聂政之所以蒙受屈辱隐迹于市贩之中,盖因老母在堂,我尚未嫁。严仲子识政于屠贩之中,屈身结交,此深厚知遇之恩怎可不报!士为知己者死,聂政不过是因为我还活着,才毁坏自己的躯体,以免被人辨认出来牵连与我。但我又怎能害怕被牵连而令政的英名埋没呢!’
话说完,聂嫈长呼三声“天”,即因悲哀过度、心力交瘁,死在聂政的尸体旁。”
故事选得并不恰当,但最后,易深先生还是生硬地撤出一个道理:
“聂政与聂嫈同样的名垂青史……”
言下之意,不外乎让楚绪自尽,成全楚还淳的一世顺遂风光。
楚绪默了须臾,想着不血溅于自己父亲的刀剑之下,也算是能尽的孝道。
父子二人怎么都不会想到,阔别多年的重逢,竟会商量起死法……
余笙、敔笙还有路令羽都在外等待着,敔笙内力极好,沉下心来将他们父子二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随后,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余笙。
听房内有响动,敔笙拦住了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等人,余笙来得及时,赤手抓住了楚绪意欲自尽的匕首。
喝止道:“不可寻死!大丈夫生于乱世,就当学曾文正公,赴汤蹈火,挽狂澜于既倒,拯万民于倒悬!”
楚绪惊得眼底泛起涟漪,这些年间无助无望地遣送着岁月,好似都忘了自己最初所求为何。
好一句“挽狂澜于既倒,拯万民于倒悬!”
可细细想来,这般的楚绪又能做什么呢?
“余姑娘,在下所求的是做中兴名臣,国家栋梁,封妻荫子,钟鸣鼎食,立寺配庙,千古流芳……”
楚绪故意将自己说得功利异常,像是对自己未来的道路丧失了所有的希望。
可这般伎俩,余笙早就看楚归荑和敔笙玩儿烂了,怎么会相信他的鬼话?
余笙便接着道:
“曾经有一人立于翰林楼,饮酒哭号道:‘吾见云皓明泽一战,心中纷乱如麻,眼前红雾升腾……弥天漫地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的龌龊臭气,这穷途末路的王朝,吾是弃你……还是殉你啊’昔日举棋不定,犹豫彷徨的是谁,四顾茫茫,一片荒凉都撑过来了,你有何颜面寻死!!?”
余笙今日也参与着重启天枢阁,在整理卷宗时无意看见关于楚绪的记载。
他这些年也并非是碌碌无为,只不过比起年少时的锋芒毕露,差了不少,但其志,远胜过常人。
年少成名,并非虚名,只是世人乃至他自己对年少成名楚绪的期望实在是太高了!
天枢阁也不知将有关于楚绪的卷宗给易深先生和老家主看过没有……
不等楚绪思索,余笙将楚绪扔给敔笙,令道:
“阿敔,带着他回去见老家主~!”
转身,抽出绿树蟒骨架长鞭,对着满目萧索的易深先生。
“易叔,阿余不想对您动手……”
这绿树蟒骨架长鞭是易深先生最先为余笙寻的防身之器,极为难得,需要到极西的密林里去寻老死了的绿树蟒骨架,普通人靠近云泽大陆以西一点儿,便会被毒气逼退,更遑论是说极西之处呢?
余笙的血顺着绿树蟒的骨架缓缓留下,接着道:
“易叔当真是不知道当年云皓明泽冀城一战,楚绪越级上书——‘兵燹以来,名胜之地,化为榛莽……’?”
余笙对着易深先生,不知为何而怨的心绪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无法平息。
易深先生何故非要置楚绪于死地呢!?
一时间仿佛世界皆静,易深先生清润的目光落到余笙身上,清清明明、浮浮沉沉,辨不出是什么感情。
迎上这般的目光,余笙倏然一惊,转而思绪纷飞,难以歇止——自己为何对楚绪这般上心!?
不知是楚绪在云皓沉疴积重之时的作为,还是余笙这般情景惹了易深先生不禁吐出一声微叹……
易深先生心头那坚不可摧的寒冰有些消融,在纷繁的思绪里漾起几圆清浅的涟漪——怕是真的向来对楚绪期望过高,才落得如此田地。
开阳还与敔笙缠斗,最终也不敌敔笙。
正想追上去的时候,易深先生抬手,道:
“算了……”
不是命令,是自己与自己的一场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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