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半边天要塌了一般,唐家马车紧赶慢赶回到府中。
彼时唐诚尚在唐家宗祠,未曾归家,而是打发唐云往城外接杨氏母女。
归府后,唐婉尚不曾更衣换裳,反而叮嘱护送车马的赵家护卫等候,言说有话要问。
二人依言等候,不多时,便见唐婉出来,在偏厅坐下。
请二人落座,唐婉观他每行事,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二位可否告知姓名,何时随德甫出入门庭?”
她方才仔细回忆,在那一众护卫当中,几乎不曾有熟悉面孔,前世她虽德甫十来年,他身边之人不说全然熟悉,倒也不会毫无印象,恁些人马,她确实不曾见过。
而平安是德甫惯用的人,却不在其中,德甫或有暗处人手,唐婉猜测他得知前世后,早早准备的,如此才能说的通。
此刻正在鉴湖小院的赵士程,若是知悉唐婉所想,怕会感叹夫妻同心,知我者婉儿也。
二看护见问,相视一眼,一人起身先道:“卑职左木,靖康年间随侍主子,”另一人又道:“卑职姚旺,建炎初随侍主子。”
唐婉捏着茶盏的手微顿,嘴角勾了勾,道:“二位壮士高义,多谢。”
唐婉笑意愈深,德甫从不曾让她失望,识得些江湖人士也无碍,如今朝廷初立,佞臣当道,将来国运还未可知,是得未雨绸缪,以免将来征战杀伐之祸。
唐婉笑道:“不搅扰二位行程,雨天路滑,慢走。”
二人面面相觑,这女子该是主子心上人罢,眼神未免太毒,才说了两句便叫壮士,而不是以下人称呼对待,倒是新奇。
不过二人也不多问,知晓今夜事急,匆匆别过,便离开唐府,催马往鉴湖去了。
唐婉立于轩窗下,屋外风雨飘摇。
雨打花残,风吹落叶,园中景致好不凄惨。
忽而肩头微动,青云将一袭狐狸毛披风护住唐婉,道:“小姐且歇息罢,外头早变了天,无甚可看的,待来日再看也不迟。”说着便往关窗去。
唐婉垂眸笑笑,柔荑轻抚披风绒毛,轻道:“是啊,早变天了。”
鉴湖小院。
远处溪山雨润,天色晦暗朦胧,十里烟波,汇于湖水中。
湖中有座小楼,两层高低挂着的灯笼,早已风吹雨打灭了去,也无人看顾,此刻楼中内外上下,隐于暗处人手不下五十,湖外三里,亦有持剑人来往警惕,轻易不使生人近前。
小楼中,赵士程负手而立,远眺山水一色,在他身后,有三五人或坐或站,各自传阅那封沾了血的密信,俱是眉头深锁,目含忧虑。
“父亲,你便应了赵相公罢,我每与那狗皇帝……”
“住口!”
当中一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立时打断年轻男子的话,手中紧攥着信笺,面色沉凝,抬眸看向赵士程。
听他又道:“郡王爷,今有人传信于临安,怕是我等消息已然泄露,连累郡王爷,惭愧。”
“承蒙厚爱费心救我父子,鹏举不胜感激。”
赵士程微挑眉,转过身来笑看他,道:“仅此而已?”
“爹!”那年轻男子急道,却被中年男子瞪了眼,气的甩手坐下。
赵士程淡笑道:“你可知我为了救你等,损了多少人手?你以为,我只为你一句谢么?”
转而看向坐在案桌上的另外一人,那人身穿铠甲军袍,俨然是赵士程于东湖酒楼雅间宴请之人。
“韩将军,不如由你来说说何如?”
那人听赵士程这番话,深深叹息,看着对面那两父子并身侧之人,道:“那人应是见了我与赵相公相见于东湖酒楼,与你等倒无碍。”
“但,除夕夜,圣旨下,官家便是要你三人性命,是赵相公安排了人手与死士,将你等悄无声息救出来,替换死尸而不被人察觉,所失好手十人。”
“这十人,是赵相公埋于各衙署要旨的钉子,时任均超过一十五年,不容易啊,”韩世忠苦笑不已。
看向三人恳切地道:“这等人培养不易,望岳将军领情才好。”
“况我与岳将军等同朝为官,南征北战,勠力征讨,早已看透今上心思,你又何必为了忠之一字,活该受他赐死风波亭?”
韩世忠苦口婆心劝说之人,正是本应在去岁除夕夜便身死的岳飞将军,与其子岳云并部下将领张宪。
岳飞道:“韩将军,你已进封咸安郡王,便是不参与郡王爷,想必也能荣享到老,为何又来劝我?”
韩世忠手抚鬓边白发,笑道:“身已老,心未死,不曾见故地收复,何以能安,我为了自个儿,也为了岳将军。”
岳飞闻言,便是良久沉默,窗外雨打风吹过,屋檐落水,便如沙场中喊杀声,声声入耳来。
岳飞将信笺放下,看了眼自进门后,便站在角落出不发一言的祁山,朝赵士程道:“郡王爷,你是何人?”
“太宗皇帝玄孙仪王赵仲湜之子,仁宗皇帝第十女秦鲁国大长公主的侄孙,可够了?”
“郡王爷拿我玩笑了,”岳飞抬起手,将脸上那副假面具揉搓下来,随手丢与桌案,露出真容来,飞眉入鬓,虎目坚毅,脸颊刚强,可不正是堂堂岳飞将军!
“岳将军!真的是你……”祁山早已心潮澎湃,在瞧见岳飞真容后,彻底绷不住了,失声喊出来。
“爹!”岳云欣喜不已,也将自个儿脸上面具揭下来,丢与一旁。
“仰越。”岳飞朝祁山招呼声,抬手示意儿子稍安,便盯着赵士程,目如雷电。
他道:“我岳飞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黎明,今无奈以假面苟活于世,郡王爷要我效忠,我便要问个清楚,否则便是死,我也要忠于国,忠于君,力图报效百姓!”
“忠于君……”赵士程缓缓坐于一侧,抬眼看他,道:“谁是君?赵构?”
在场人悚然一惊,便是宗室子弟,也无人能直呼官家名讳,赵士程怎的敢?
赵士程淡然笑笑,道:“秦汉之际,陈胜曾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将军以为如何?”
岳飞刚要说,赵士程又摆手,道:“莫不说新朝今上,便是□□当初,也不是只赵家人能做皇帝的,且不说南渡后,宗室本就欲推举我父亲登皇位,不过他老人家推却了,才有康王罢了。”
“本王再多嘴一句,如岳家军精兵良将众多,便是几年前岳将军想拥兵自重,自立为王,也非难事。”赵士程言语间轻描淡写,似谈论今日天气不甚好,说的却是犯上作乱,要诛九族的张狂话。
“郡王爷!慎言。”岳飞神情肃穆,忙阻拦道。
赵士程笑着摇头,问道:“你道我父亲如何殁了?”
韩世忠听这话有异,皱眉道:“不是病殁么?”
赵士程又笑了,笑声带着调侃之意,道:“说是,也不是,一个曾经离皇位如此近之人,又怎会让皇位之上的人安心?与我父亲瞧病的太医,时常出入宫禁内苑,凡是入府切脉,今上便无所不问,其余……罢了,此事已矣,再深究也无甚意思。”
毕竟杯酒释兵权这套把戏,他老赵家可使得极熟的,只不过他父亲仪王倒霉了些,释的是命罢了。
有些事不需深究,便可知原委了。
“另有一事,我也一并告与你等知道。”窗外狂风骤雨吹打,赵士程依旧风轻云淡,道:“宗室闻的一秘辛,今上有暗疾,已无生育之能,将来这皇位,不定是宗室哪位的,尔等以为如何?”
众人听得这话更是惊了,怪道官家时年三十五六,却依旧未得一儿半女,原是这般缘故。
“你等信不信都无碍。”赵士程依旧看着岳飞,道:“岳将军便是无心与我,某也不计较,只当为天下人救将军一命,做个好事罢了,可岳小将军与张宪将军二人,难道你忍心让他们与你,从此隐没世间过活?”
岳云自立在岳飞身侧,一旁张宪早已将假面除去,忙起身道:“岳将军不必念及我,你我二人征战多年,战功赫赫,比之他人足够名流青史,实不枉活上这一遭。”
话虽如此说,可一日是将军,那一辈子就是将军,将军百战死,又有哪位统兵之将不惦念战场?
岳飞沉默良久,终究叹道:“郡王要我如何做?”
赵士程笑了,望着岳飞父子,眼中露出一抹钦佩之色,道:“岳将军暂且任何事都不必做,只安心在这处养着便好,来日,必定有你等上场杀敌之用。”
他恁般说也有道理,不管韩世忠还是岳飞都明白,如今与北方和议,大局已定,再想向官家进言,讨回失地,已难上加难,唯有一个办法,能打破此种局面。
韩岳二人连同祁山,俱都望向赵士程,如此胆大之事,当真能成?
“在我大事未成之前,请诸位暂且忍耐,若我不成,诸位可自去,与你等无碍,”赵士程亦坦然道。
三人闻言,心中暗赞赵士程胸怀,只张宪先一步道:“郡王,卑职有一事相求,只这一件,若能得偿所愿,必定效犬马之劳。”
“说。”赵士程道。
“卑职要董先,王贵与傅选的人头!”张宪说的斩钉截铁,话中有千般仇恨不能解。
“张宪!”岳飞一惊,随后颓然坐下,神色哀戚愤怒,想必也与张宪一般愤恨的。
这三人,都是背叛岳家军的将领,更有王贵与岳飞同乡,如兄弟一般跟随起兵,本就是岳家军主将,却与秦桧等人诬陷岳将军,张宪焉能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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