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很快便买好了,庄云衣不紧不慢地将药罐洗净。水流似走珠在她手间翻覆,马杜只心觉她要把手上的这一只小罐玩出花来。

    小春她当真打算只用这一个小药罐做出一道膳食来……?

    这一番话马杜只敢在心里念叨,不敢在嘴上嘀咕。他不常做饭,自然不知道膳食的精髓不在于“工具”,而在于“做法”与“食材”。食材一应俱全,做法她也知道,庄云衣拍了拍手,说干就干。

    刚拿下来的药罐罐底还滚烫着,凝固的猪油往罐里一浸,便炸出滋滋啦啦的响声。很快,那猪油脱出清透的油液,罐底泛着银光,在光照下熠熠生辉。庄云衣轻轻摇晃,让那笨重的油液跃动起来,绕周而行。几圈下来,油液便均匀地涂抹在了四周。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紧接着,她将葱白丢了进去。那丝丝缕缕、彼此紧密缠绕的葱丝在高热下并未分离,而是越发紧密。它们抱作一团,挨着挤着,身体冒出薄汗,顺着浑/圆的脊背流下来,散发出一股黏腻的油味儿。

    庄云衣将油渣挑了出来,静候着:再等一等,现在还不是时候……可敏锐的马杜却突然揉了揉鼻子,他已经闻到了一股相当熟悉但又陌生的味道。他应该在早市中闻到过:多为点缀,却是坊间那些小摊小铺的“点睛之笔”。

    葱味在半空中爆开,如同刹那花火,香气满溢。

    再往罐中看时,那葱丝已经分开许久了。它们的身体发僵,并非像人那样死去,而是像火后春草那般重新活过来了一样,卷曲着,自由而又尽情地舒展开身体。它每一展臂,味道便厚了一层,厚了几层,便叠加出几层鲜香。

    庄云衣将葱香往自己跟前扇了扇:嗯……这样应该就算是好了。

    青颗油绿的胡椒粒被她三两下剥落下来,扔进了罐里,和爆好的葱白平躺在一起。

    罐上下了一场骤雨,是来时也快去时也快的四月雷雨,几声惊雷过去,涤洗了正在抽条的葱白,将所有杂味和腻味都牢牢锁在底下。

    凭空生出的枷锁便是“辛辣”。

    然而,它自己也是位需要严加管制的暴躁老哥。将百味驯服后,辣味便翻上山头做了那大哥。不消片刻,药罐中就全都是胡椒的味道了。

    庄云衣咳嗽了几声,她也没想到这胡椒的味道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辣:失策了——!

    我记得接下来是……庄云衣不过是往甘草那边瞟了一样,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马杜便替她将甘草下了进去。速度奇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好像这道菜本就是他在做一样。

    庄云衣:……

    “媳妇,你怎么了?”马杜问。

    庄云衣摇了摇头。明面上是“没怎么”,可心里却是:这人难不成是会读心?我害怕!

    在药圃里忙活的锡郎中循味而来,看到这一幕,他又踉踉跄跄地捂着眼睛走了。

    锡郎中:该死!我明知道这二人平日里不是“你侬我侬”就是“如胶似漆”,为何要白插这一脚来这里看别人秀恩爱……?!

    甘草味甘,略施以水,那汁水就更是甘甜。柔和可口,环着辣,竟做了那唯一能解开枷锁的“钥匙”。

    钥匙扣在锁中,只略微松动开一丝缝隙,便让那泡过辣的油香流泄出来,灌满整间小室。

    葱白、胡椒、甘草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它们不会争相斗味,相互碾压,反而小心翼翼地枕着,偶尔打开心门,让彼此大手大脚地闯进来。如此,香味沾染了辣,辣味又沾染了甜,虽只有简单三味,但却能引诱唇舌沦陷其中,啧啧称赞。

    马杜将药罐拿出来后,他看见自家媳妇没有继续动这个小罐,而是转头将韭根折成小段,去掉杂丝,和煎参片一起将雉鸡肉埋了起来。

    “这……”又到了他看不懂的环节了,“媳妇,你这是要做什么?”

    “唰”地一声,庄云衣将马杜撕扯下来的麻衣残片直接摆在他的面前。上面的旧字早因衣干而消失殆尽,这一行显然是新添的,他凑近一看,发现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字:你看着就好。

    简单一句话,对马杜来说却是晴天霹雳。不提字中淡漠,他的自尊心先受到了极大的伤害。都道“金屋藏娇”,这屋是有了,娇却不怎么娇!

    可无论她是何种样子,他都喜欢。

    仅仅只是因为心生爱怜么?细细想来,似乎又不是如此。“动情”二字如此单纯,马杜绞尽脑汁,试图用言语去解释,可一旦捅破了口,味道就变了。他乖巧而又安静地坐着,实际上,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小声抗议,又该如何准确地告诉她……

    韭根性温,可以消积食,解腹痛。虽然药用极好,但是味苦且涩,味道蛮横如牛,横冲直撞,能把至今积攒的色香味全部冲垮。但当庄云衣将它撕扯成小段后,它如同被卸下一条牛筋,苦味瞬间少了一半。

    雉鸡肉鲜嫩多汁,但在味道上,它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腥。未脱去骨与皮的雉鸡肉会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鸡腥味,也非难吃,只是会让人觉得自己像在嚼土。而这时,韭根的作用便出来了。

    韭根去腥,煎参增味,二者皆为草木,作用却大不相同。这些内容庄云衣只在书上看过,具体该怎么做,她也不是特别清楚。

    跟随着手上的感觉,她像变戏法一样将雉鸡肉撕成了丝,煎参不动,韭根和雉鸡肉一起剁成了细密的茸末,像那从鸟的腹羽下落下来的绒毛,飘飘乎乎,似聚似散。

    油渣再次住进了药罐,但它只是远行的旅客,来此只为暂时歇脚,转悠了一圈便又出去了。那鸡丝与韭丝做成的茸末像雪一样从罐口飘了进去,油液逐渐替它们镀上金身,波光粼粼,似是金鳞化龙时褪下的残甲,到这时,这道主餐总算是趋近完满了。

    庄云衣将煎参放入药罐中,用竹叶封住罐口,她心中掐算着时间,两刻钟后,准时将药罐拿了出来。

    她自己倒出来一些尝尝味道,将大部分都留在罐中,而后往马杜身前一推,指了指门口。言下之意是:菜做好了,你可以送去给锡郎中了。

    马杜接过来,他没有立刻转身出门,而是看了看碗中,又看了看罐中。这碗中的明显比罐中的少得多的多。他打开罐,往碗中又倒了一些才放心离开。

    庄云衣:……?

    其实她已经饱了,就算给出多的,她也吃不下了。庄云衣一脸茫然地捧着碗,但很快,她就释然了:反正这是大补膳食,不如……推给马杜吃……?

    另一头。

    马杜刚一进门就和锡郎中两看相厌。他打赌:他们绝对八字不合,要么就是命格犯冲,这俩绝对要占一个。

    “你来干什么?”锡郎中质问道,语气不免有些刻薄。

    “来给你这位‘大善人’送吃食。”马杜惜字如金,也不多言,说完话放下药罐后便抬脚往外走。气人的是,他走时还不忘多说一句:“要不是为了媳妇小春,我才不来你这破地方。”

    锡郎中:……?

    这是打哪里来的无妄之灾,他就这样被扣上了一口黑锅。

    真是活见鬼了!你以为我希望你来?锡郎中抄起角落的扫帚,像清扫灰尘那样将马杜赶了出去。

    锡郎中喝道:“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呵,正合我意,我也不想再看见你。”马杜也不甘示弱,他冷冰冰地将话茬顶撞了回去。两人互不相让,像仇人相见一样。

    那头屋内电闪雷鸣,这头倒是风平浪静。

    此时,庄云衣正品味着自己亲手做的煎参炖鸡丝,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好转。大概不出几日,她应该就能继续活蹦乱跳地跑下床了。

    也不知马杜和锡郎中能否通过这一遭缓和关系……她如此遐想着,俨然不知自己竟在无意间“好心办了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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