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贺飞星坐在病床边,静静地看着那个瘦弱的女人,觉得她苍老了很多。

    祝瑶紧闭着眼睛,她双颊深陷,皮肤粗糙,眼下因为气血不足而泛着难看的乌青。她的呼吸很浅很浅,只能隐约看见呼吸面罩上浮起一点点由细小水珠聚成的白雾,继而又瞬间消散。

    他看着母亲骨瘦如柴的手,突然觉得很害怕,他害怕母亲死,害怕再也没有人会在生日的时候给他准备红包和印着红色小花的鸡蛋。

    他想起那些被画在红包封面上的星星小人,这是区分祝瑶和祝琪给的红包的关键。祝琪脾气暴躁,没什么耐心,只有祝瑶会仔细地画一个每年都按时长大的星星小人,希望贺飞星也像那些星星一样发光。

    其实也不一定要发光,因为也有不亮的星星,但会亮的星星也好,不会亮的星星也好,只要那颗星星存在于宇宙之中,它就会书写属于自己的历史。

    贺飞星也会书写属于自己的历史,祝瑶一直这样坚信着。

    所以贺飞星提笔了,他在一份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即将用那支笔书写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历史。

    他放在护士站的包里装着一份合同和两万块钱,合同是他来之前签的,钱是今天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张善给的。张大嘴巴梗着脖子,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说:“星哥,我妈说了,这钱你得收下。”

    贺飞星想起张善早上的模样,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把手背朝下放在病床上,擦着床单挪到他妈旁边,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只正在输液的手。

    祝瑶的手很凉,贺飞星轻轻摩挲着她粗糙的皮肤,想把那只冰冷发青的手捂热。他看着母亲在睡梦中仍旧痛苦的脸,又哽咽着叫了一声妈,然后吸了吸酸痛的鼻子。

    贺飞星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十八岁那年的除夕,他永远记得那天晚上祝瑶坐在他的床边,局促不安地问他:星星,你恨妈妈吗?

    他不理解祝瑶为什么会这么问,真奇怪,他们是母子,他们相依为命,母亲永远把他放在第一位,母亲那样保护他,他怎么会恨她呢?

    他的母亲已经不再年轻了,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沟壑纵横的纹路,她粗糙的皮肤就像得不到灌溉的土地一样干燥,她的手指上有很多茧,都是被打毛衣的针顶出来的。

    贺飞星的身上现在就穿着祝瑶给他打的毛衣,那件毛衣厚实又暖和,在即将到来的寒冬里为贺飞星提供十足的温暖。

    来医院之前他签了一份合同,卖掉了他这几年写的歌,同时那也是一份卖身契,把他自己卖给了那位刘姐背后的娱乐公司。

    贺飞星握住母亲的手,闭上眼睛开始想象宋容书知道这个消息时的模样,他会生气吗?贺飞星想,或许是会的,因为他签这份合同之前宋容书一直在反对。

    他和宋容书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两年?还是三年?他也记不清。他只记得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个日夜,他们之间有过很多温情,但更多的是争吵。

    对,争吵,他们一直在争吵。

    争吵是从某些小摩擦和小矛盾开始的,然后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大,大到怎么也停不下来。小雪球变成了大雪球,小矛盾变成了大矛盾,当贺飞星收到经纪公司的邀请的时候,矛盾终于爆发了。

    在他满心欢喜地把这件事告诉宋容书的时候,他以为宋容书会像他一样开心,他觉得宋容书肯定会像他十八岁生日时那样认真仔细地反复去听贺飞星写的歌,但他没有。

    没有赞赏,没有崇拜,宋容书给他的只有一份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风险评估表。

    他对贺飞星说:这个项目弊大于利,没有任何继续的必要。

    贺飞星的一腔热情被那份冷冰冰的评估表浇灭了,他不解、困惑,同时也很愤怒——宋容书把他当成什么?需要精准计算和评估的商品吗?

    他第一次觉得宋容书是那样的冷漠,仿佛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工整的方程式,而他则是一台飞速运转的机器。合适就留下,不合适就淘汰,他像机器人一样评判着所有的事物,他具备任何能力,却唯独没有感情。

    那么宋容书是怎么想他的呢?宋容书觉得他幼稚、愚蠢,那种急于闯出一片天的想法就像初生的牛犊一样,只有在被老虎咬死的时候才知道后悔,但那个时候后悔已经没用了。

    这样的矛盾和想法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拦在他们中间,并且日渐厚重,让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现在,当贺飞星转头回去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看不见宋容书的身影了。

    充满关怀和情爱的虚伪面具终于在此刻被揭下,宋容书扯掉了那块遮羞布,把他们满目疮痍又千疮百孔的感情彻底暴露出来。

    身后传来护士轻柔的声音,提醒他探视的时间到了,贺飞星俯下身,轻轻吻了吻母亲的脸颊,低声说:“妈,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他走出病房,去护士站拿自己的包,值班的护士和他熟识,趁人不注意给他塞了一小包零食。

    贺飞星背着包往外走,天边已经擦黑,西沉太阳的最后一缕光晕在山间。他在医院门口打车,看着车窗外飞速后移的街景,想宋容书,也想他自己。

    他和宋容书的感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他也不知道。那份在时间作用下不停发酵的感情就像开封的牛奶,表面看起来毫无变化,可当他拿起来想喝一口的时候才发现,牛奶早就发酸变质,结成了不会流动的块状物。

    他们都太过青涩稚嫩,都还不明白这份爱意味着什么,他们像其他的情侣一样牵手、接吻、□□,但他们不知道该怎样走进对方的内心。

    他们都将自己封闭在容器里,谁都不愿意为了对方出来,却谁都想让对方进来。

    贺飞星在酒吧后门的巷子里等宋容书,见完面后他还要去酒吧帮忙。天已经彻底黑了,他拎着包靠在巷口,看见一道车灯打进来,黄色的光圈映在墙上,从很大的一圈逐渐停止成一个小小的光圈,然后宋容书推门下了车。

    雨后的河春开始降温,他穿着很厚的长羽绒服,独自走进小巷,闻着雨后的泥土气息和酒吧后门的烟酒味走向贺飞星。

    后巷的灯很久没修了,忽明忽暗的,照在贺飞星的身上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宋容书凭借着黑暗里一闪一闪的贺飞星辨认方向,慢吞吞走向他。

    见面之后还是贺飞星先开口,他看着宋容书,问:“来了?”

    宋容书嗯了一声,双手放在口袋里。他戴着很宽大的毛线帽,脖子上系着一条围巾,那条围巾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和帽子一起把他的脑袋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酒吧后门没有坐的地方,他们只能站着说话,贺飞星沉默下来,他要等宋容书先开口,他想要一个解释。

    这么说有些矫情,都是男人,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但他们还是情侣,如果有一方要离开,总要给个理由。理由会决定最终的结果走向,什么结果都好,争吵也好,分手也好,但总要有个理由。

    宋容书的声音闷在围巾里,他说:“我要出国治病,国外有一位专门研究肺心病的专家,国内很多医生都是他的学生。”

    贺飞星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因为宋容书的病不是一天两天,没有突然紧急出国治病的道理。

    突然到没有给任何人心理准备,像个到了机场才临时决定去何方的人,仓促间买了一张机票,然后慌不择路地离开。

    慌不择路,是了,贺飞星想起他去世的外祖父,觉得他和宋容书的突然离开有关。

    容氏集团的内部纷争早就被各家媒体炒得满天乱飞,谁都知道宋容书是容文心唯一的儿子,而他的背后是信锐集团,信锐集团一定不会放过到嘴的肥肉。

    宋容书被几个舅舅推上风口浪尖,而且更糟的是,信锐集团也并不完全忠诚于他。他的父亲是独子,但他不是,他还有个弟弟,宋印良的母亲现在就在宋家老宅里,这是比死去的容文心和自顾不暇的容氏集团都要有用的助力。

    他要么做力挽狂澜的英雄,要么做被争端反噬的棋子。

    “和……”贺飞星沙哑地出声,“你去世的外公有关吗?”

    宋容书的脸被回光返照的路灯照亮,他微仰起头,眼帘下垂,以一个很倨傲的姿势看着站在面前的贺飞星,然后点头说:“对。”

    贺飞星没想到宋容书会回答得这样干脆利落,他一时之间想不出要问的话,只能无言地望着宋容书,好在宋容书并不想沉默。

    “我必须走。”他冷漠地说,然后不等贺飞星作出回应,又强硬地对他说:“你跟我一起走。”

    贺飞星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宋容书深吸了一口气,他按下颈间的围巾,露出那张白皙俊秀的脸,但他面无表情,这让他的五官看上去冷硬又无情,“你母亲的事我已经听余叔说过了,我会为她安排手术。”

    “你跟我一起走。”他盯着贺飞星,又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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