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定在五月廿一。
即墨家主本不爱铺张,恰逢即墨谦回安平,难得操办了寿宴,也当是为即墨谦接风。
江家与即墨家为旧识,比起城中新贵,两家都算是安平知名的大家。先前月明生辰,江父便亲自差人给即墨家送了请帖,此次寿宴,即墨府自然不会落下江家。
加上两家家主都有意撮合小辈结交,于是即墨家便让即墨谦亲自到江府接人,彰显诚意。
清晨起来,便阴雨蒙蒙。
即墨谦一早便到了江白府上,与江白见面寒暄后,二人一同向竹楼走去。
待见到竹楼全貌,即墨谦不禁感叹:“如墨兄好心思,这竹楼隐而不蔽,静而不寂,实属宜居之地。”
江白只是笑笑:“皆是顺着月明的心思。”
二人便站在竹影荫蔽处,打着油纸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江月明在卧房梳洗打扮后,也同先前一样将洁面水一泼而下。
只是今日有所不同,盆中水恰好洒在了在竹楼下等待的即墨谦伞上。
好在有竹叶和伞遮着,即墨谦不算太狼狈。
“江月明!”江白亦被吓了一跳,怒道。
月明听见大哥的怒吼,心道不妙,提起裙摆急匆匆地跑下楼去。
“景舟兄……”
“无碍,如墨兄宽心,”即墨谦笑笑,“不过是湿了些衣摆罢了。”
“景舟大哥?”江月明从竹楼跑出来,正看见即墨谦提着满是水渍的衣摆,“实在抱歉,我不知你们在竹下。”
“无妨,江姑娘也算是不拘小节。”即墨谦展颜道,“江姑娘可收拾完毕?我们一同去拜见令尊。”
“先进楼内换身衣裳再去吧。”江月明请二人进了竹楼。
江白疑道:“你何来男子衣物?”
即墨谦亦看向江月明。
“先前同二姐学女红时,给大哥做过一件外袍,本打算择日赠予大哥。没想到今日倒先派上用场了。”江月明从柜中翻出一身纯白的衣裳,衣摆袖口处皆用丝线绣了墨荷,很是精细。
“既是赠与如墨兄之物,怎有让景舟先用的道理?”即墨谦摆手婉拒。
“事急从权,景舟大哥不要再推辞了,莫要误了寿宴的时辰,”江月明将衣裳往即墨谦怀中一塞,“我回头再给大哥做一件便是。”
即墨谦推拒不得,只能谢过,进内室更衣。
待即墨谦进屋,江白低声道:“你竟把赠我的衣服随意赠与他人。”
江月明纠正他:“不是赠与,是赔偿。”
“那又如何?”江白没什么好脸色,妹妹亲手制作的第一件衣服,竟随意给了外人。虽说江白对即墨谦好感颇深,却也免不了愤愤。
“待寿宴回来,我给大哥再做一件便是,花样图案随大哥选择可好?”江月明知道大哥的性子,若是不给甜头恐怕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好歹江白缓了脸色,嘴上却还是不放过月明:“谁教你将水自窗口泼下,若不然岂有这种乌龙?”
“顺手罢了。”
“你屋前竹上都敷了层脂粉,不知道的以为你要给竹子梳妆,”江白没好气道,“我看这也别叫竹楼了,干脆改叫粉竹楼更贴合些。”
即墨谦更衣完毕走出房间,恰好听见江白的话,笑道:“溜脂松濯濯,凝粉竹津津。粉竹楼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字。”
江白与月明同时转头看向即墨谦,素着缁衣的他换上白衣竟也毫不违和。衣摆墨荷淡雅清浅,意外衬得即墨谦温润大方。白衣谢簪绂,云卧重岩扃。竟有些云游之士的脱俗气度。
“既如此,那便改叫粉竹楼吧。”江月明打量即墨谦,而后赞道,“这身衣服竟如此适合景舟大哥。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江姑娘谬赞了,不过是归功于衣裳秀美。”即墨谦夸赞道,“没想到江姑娘第一次做衣裳便有如此水平。”
江白虽不忿,却也不得不承认即墨谦着白衣确实有着出尘之气。
即墨谦的伞被水泼烂,已然不能再用。江白把伞让与他,自己与江月明同撑一把。
三人并行,从粉竹楼后的小门径直进了江府。
江父早已在府内等候,见了即墨谦,免不了要夸赞几句:
“平日见谦儿皆是沉稳老练,颇有即墨大哥年轻时的风范,可今日换上白衣,竟是气度翩翩,气质出众啊。”
“江叔叔过誉了,如墨兄白衣儒商的名号天下皆知,景舟当不起这般夸赞。”
眼看时辰近午,江父安排了马车,几人一同往即墨府去。
即墨家主早早在府上候着,见到江父便满是欣喜:“江老弟,你我可是许久未见了。”
“即墨兄事忙,老弟不好叨扰。”江父笑道,将寿礼递上。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若有空,便来寻我喝酒下棋就是。”即墨家主小心接过,命人妥帖收好,转头看向江白,“常听谦儿说起白儿,现在看来果真是一表人才了。”
江白连忙拱手:“伯父过誉,晚辈还差得远。”
即墨家主上下打量站在最后的江月明,笑道:“这是月明吧?许久不见,竟出落得如此标致了,上一次见你还在襁褓中呢。”
“即墨大人。”江月明恭敬地行礼。
“莫要唤得生疏了,我与你父亲以兄弟相称,你若不介意,与你大哥一样,叫我伯父便是。”
江月明看向江父,江父冲她微微颔首。
“伯父。”江月明笑着应道。
“快快请进,酒菜已备好,”即墨家主将几位请进府内,“不要拘束,玩得尽兴些。”
虽说是寿宴,即墨家主也只是邀请了几位故友,少有女眷。只有江月明尚未及笄,还能受邀同父兄前往赴宴。
推杯换盏间,几位大人聊天也无外乎国事政事,江白和即墨谦则在一旁讨论剑谱,江月明听不懂,也接不上话,只得埋首吃菜。
酒过三巡,男客兴头正盛,月明却昏昏欲睡。
即墨家主余光一扫,看见下首的江月明垂头打着瞌睡,心道冷落了小姑娘。他对江月明颇有好感,又是武将出身,男女之防没那么重,便直接吩咐即墨谦道:“谦儿。这里嘈杂,你带明月在府上逛逛。”
“是。”即墨谦领命,侧身对刚刚回神的月明道,“江姑娘请。”
仲夏天气难测,早晨落雨,午后却出了太阳,空气中漫着几分燥热,刚出门,便觉热气铺面。
即墨谦领着月明向院子走去,江月明尚留困意,垂首跟着。
二人一度无话。
即墨谦视线扫向衣摆,心念一动:“可是喜荷花?”
“嗯?”江月明抬头,却被猛烈的日光晃了眼,狠狠蹙眉,应道,“喜欢的。”
即墨谦不着痕迹地侧移一步,挡住阳光:“府上有处荷花池,近日荷花开得正盛,江姑娘可以前去观赏。”
如即墨谦所言,碧色的荷叶大朵大朵铺满池塘,池内荷花婀娜生姿,亭亭玉立。荷花香浅,暖风吹过竟传来奇特的馥郁,夹杂着池边野花不知名的芬芳,所闻所见令人心旷神怡。
二人到亭中就坐,小厮端了茶水点心上来,都是些不知名的样式。
“此为何物?”江月明指着碟中莲花状糕点道。
即墨谦夹起一块递给她:“这是莲子桂花糕。”
月明接过,浅尝一口,竟入口即化,随即双眸发亮:“可是府上自己做的?”
“厨子喜研究糕点。”即墨谦见她生动的模样,浅笑,“可还合胃口?”
“不逊于如意阁的大厨!若非是景舟大哥府上的人,我都想挖他去我江府了。”
“恐怕不妥,这位厨师是父亲花重金聘来的,不会轻易割爱。”即墨谦故作为难,“若江姑娘不嫌弃,景舟拜访如墨兄时,可托膳房做些糕点送去给姑娘。”
“当真?”江月明本也没打算跟即墨府抢人,但若是即墨谦为她带些糕点,她却是求之不得。
“景舟所许之诺,从未食言。”即墨谦道,“若是大厨知道姑娘中意他的糕点,定也十分开心。”
即墨谦确实不曾食言,江月明回府后,不论即墨谦是否前来拜访江白,都会时不时送些糕点到粉竹楼。
除了月明尝过的莲子桂花糕,还有栗子酥、银杏蜜糕、豆沙酪等,更甚有不得其名者,味道皆上品。偶有不合口味之物,月明出于礼节,不敢言明,却在一次茶聚中被江白说漏了嘴。
“既不合胃口,为何不提?”即墨谦皱眉道,“你若不提,府上如何做出合你心意之物?”
“本就是我沾了景舟大哥的光,哪有迁就我的道理?”
“过而能改,是为进步。若没有意见,便会一直止步不前。”即墨谦不认同,“你尽管提便是。”
江月明便委婉地将意见提了出来。
往后送来的糕点,竟真更有精进,口味更出彩,层次更分明。
即墨谦再来时,便屡屡催促月明给出建议。糕点口味越发迎合月明,找不出错处。到后来,月明提建议时甚至颇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之意了。
即墨谦与江白数度相互拜访,交流中竟起了些惺惺相惜之意,一来二去即墨谦同江月明也熟稔起来。三人饮酒品茶、吟诗论棋,江白府中时常欢声笑语。
转眼仲夏已过,季夏初来。青婉的亲事也日渐趋近。
由于青婉所嫁之人为李家旁支,也算是表亲一系,知根知底,便没什么过多的讲究。成亲前回到安平待嫁便可。
李青婉抵达安平时,江月明执意前去迎接。
江白有旁事处理,又不放心月明单独前往,便托即墨谦陪同。即墨谦欣然应下。
江月明虽知李青婉在李家素不受宠,却没料到李家竟真放心青婉独自回乡,身边只跟了寥寥几个仆从。
李青婉却依旧温婉淡漠,不见任何愠怒。踏下船见到月明,便浅浅笑开:“月明。”
“青婉姐!”
江月明连跑带跳地扑过去,却被即墨谦拉住了领子:“当心。”
极少见到江月明如此兴奋的模样,即墨谦不由得打量了李青婉两眼。
李青婉亦是伸手相护,却被即墨谦抢了先,笑道:“听闻安平江家女已许人家,这位可是你的夫婿?”
江月明一愣,耳根爬上红意:“青婉姐说什么呢?流言传到蜀中竟变了样。嫁人的是我二姐,我尚未及笄,何谈婚配?”
“倒是我弄错了,竟忘了你还是个小姑娘。”李青婉不好意思地笑,“这位是?”
“这是即墨家的公子,大哥的朋友。”江月明匆匆解释,却忍不住偷眼看即墨谦。
即墨谦却未曾看她,远眺江面,不知在思索什么。
江月明与李青婉情同姐妹,哪怕许久未见,三言两语生疏既消。
得知李青婉不喜安平李府,江月明便邀请她到粉竹楼暂住。
待即墨谦离去,江月明拉着李青婉说些私房话。
“青婉姐既不喜安平李府,为何还要答应这门亲事?”江月明拉着青婉坐在床侧,取来今日即墨府送来的糕点。
“这亲事又由不得我做主,”李青婉无奈笑笑,“到底是自家表兄,也难说婚后如何,且走且看吧。”
江月明见不得青婉这般模样,义愤道:“若你不愿,便退了这门亲事,那李家子还能强娶不成?”
李青婉抬手抚了抚月明的发鬓:“真羡慕你能说出这般话语,可见你父兄疼爱。我不一样,我在家中,不过是个利益的棋子。安平李家如今风光正好,嫁进去还能为我娘家增光,何乐不为呢?”
“可你又不愿……”江月明皱眉。
“不说此事,”李青婉展颜道,“说说你吧,可是对那位即墨公子有意?”
“青婉姐胡说什么!”江月明嗔道,“他与我大哥同岁,算是长辈,何谈有意无意?”
“那为何我说他是你夫婿时,你面若桃花,眸带春意?”李青婉调笑道,“莫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是我怕景舟大哥误会……”江月明连忙解释。
“景舟大哥……叫的如此亲近,”李青婉见江月明有了羞恼之意,终于不再逗她,夹起一块糕点品尝,“这酥酪甚是可口,何处购得?”
月明一愣:“即墨府送来的。”
李青婉挑眉,随即深深看了江月明一眼。
“不是的……”
“放心吧,我又不会与他人说。”李青婉将糕点盒子递还于她,“他即墨府送你糕点,你有何回礼?”
“我还不曾想过,”江月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白吃了即墨府许久的糕点,却毫无表示,“青婉姐觉得,我能送些什么?”
“你若对他有意,便给他绣个手帕。”
“若无意呢?”
“那便去江府库房随意拿些宝物送去,想来你江府应该也不缺好东西吧?”
“哦,”江月明沉吟半晌,“那我便去库房找些宝物送去吧。”
“可要我教你绣帕子?”李青婉故作正经地看她。
江月明刚想婉拒,见青婉神态便知她又在逗自己,笑道:“若是青婉姐有闲心,教教我也未尝不可。”
李青婉也没料想月明会同意,一怔,问:“可真要绣手帕?”
江月明摇头:“我欠大哥一件衣袍,尚未完工,想请青婉姐指点一二。”
于是便将倒水乌龙与李青婉说了一番,逗得青婉直笑:
“那即墨公子倒也是好脾气,竟未因此恼怒你。”
“景舟大哥人很好。”江月明只得这样说。
“我明日便要开始绣喜服了,恐来不及教你。衣袍现在何处?拿来给我瞧瞧。”
江月明跑下楼,将衣袍取上来。
是一件天青色的外袍,衣摆处为含苞腊梅青鸟欲衔图样。
李青婉看见便皱起了眉:“如墨大哥如今喜青衣了?”
江月明看着手中外袍,嗤笑道:“大哥哪是喜青衣,不过是不喜与他人相似。先前给大哥所制墨荷白衣赠与景舟大哥,大哥便不愿我再做白衣,也勒令我避开墨荷图案。”
李青婉也笑,眉目间却带着些许怅然,似是在怀念过往。
半晌,青婉才回过神,帮着月明把衣袍展开。
细细端详后,赞赏道:“几年未见,你的绣工精进了不少。针脚细密,选色精巧。只是这处绣错了。”
李青婉指着青鸟的喙,道:“用这种针法,难免会乱,看着便不齐整。”说着接过月明递来的剪子,小心翼翼地拆去余线。又穿针,三五下便绣完了,边缘齐整利落,线条饱满流畅。
“青婉姐果然绣工了得,我平日无事便绣,绣了半月余都未完工。若是有青婉姐利落的手法,我又何苦烦恼?”
“你若不介意,我可以替你绣完。”
“此话当真?”江月明不爱女红,若是有人代劳当然最好不过。
“横竖不过两三个色块,今晚便可完成。”李青婉道。
“那就多谢青婉姐了。”江月明乐得躲懒,抱着青婉的手臂。
李青婉的女红手艺也并非浪得虚名,当晚果真把衣袍完工,甚至做了细微的改良。而后叠平整交给月明。
月明一心想着给即墨谦挑选回礼,没细看便接过收好,等着送给江白交差了。
次日清晨,李青婉早早起来坐在窗前借日光绣喜服。
月明起身后与她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往江府去了。留下青婉望着她的背影,笑笑地摇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却自不知。
江月明进了库房,却有些茫然。她对宝物无甚概念,从未关心府内有何物可作赠礼。只得唤来小厮:
“府上有什么可以赠人的宝物?”
“小姐想要什么宝物?”小厮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小姐尽管说来,小的替您寻。”
“你可知即墨家公子喜何物?”江月明问道。
小厮惶恐摇头:“小的不敢探听大人的喜好,何况即墨公子并非江府中人,小的便更不知了。”
江月明抿唇:“你便将寻常公子喜用之物拿来。”
小厮应是,循着册子将宝物一件件摆到月明面前。
宝剑兵刃,想来即墨家不会缺,江府最好的兵器便是龙渊,倘若再赠与即墨谦,江白恐怕要与其反目。江月明指指兵器类,示意小厮收回放好。
文房四宝虽雅致,却都是易耗品,少送显得悭吝,多送又不合礼数。平时互赠便罢了,这般正式相赠想来也不大妥当。
最后目光便落在一支玉笛之上,通体以翠玉所制,存于库房却不蒙尘,细视之隐见水光。形似竹节而均匀通透,手触之而感其温凉,目视之而见其流光,体感之而察其绵润。于光下而无瑕,于暗处则生辉。
小厮见江月明端详许久,插话道:“此笛名为‘灵枝’,由一块宝玉雕琢,为长安贵族早年赠与,实为极品。只是府内无人能用笛,便搁置了。”
“本地不消春气力,灵枝劫外有余芳。”江月明沉吟道,“灵枝笛,倒颇有几分禅意。”
“小的听说,即墨公子在用笛之上颇有造诣,若是赠与即墨公子,这灵枝也算投其所好。”小厮道。
“就它了,你同父亲禀告一声,就说是大哥要赠与即墨公子。”
“是。”小厮垂首应下。
江月明将灵枝笛从库房取出,带回粉竹楼细细擦拭,又寻了个锦盒装好。
李青婉笑她:“知道的是你要送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绝世珍宝呢。”
“灵枝笛确实名贵,自然要仔细着些。若是磕坏了,如何送得出手?”
“是是是,”李青婉连连点头,指着被随意搁置的衣袍,“赠与你大哥的便如此随意?”
“那如何一样?”江月明不再同她逞口舌之辩,抱着衣袍与锦盒,寻江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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