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客店后院里,三辆马车已准备就绪。
每一辆马车都已检查过三四遍,特别是车底下,和别处容易藏人的地方。
车夫们没有除去车壁上的伪装,却也没有卸下那些奢华到过分的装饰。
难怪云逢会说,“要不是进门就露了手功夫,估计我们喝的水,吃的饭,早就掺进蒙汗药了”。
何期本以为他师弟是在和掌柜开玩笑,可现在一看,云逢说的也许还真是大实话。
这样的马车,这样的排场,恐怕只要去到由□□把持的客店,无论是哪一家的掌柜,都会想给他们下蒙汗药。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远处的屋脊已淡入昏黑,怎么看也不是适宜出行的好时候。
云逢却要走。
他连一刻也不想在客店里多呆,宁可彻夜赶路,也不愿再在客店里睡一宿。
那两个被掌柜点名的伙计,已骑上快马,带着礼物,赶去怀远山庄报信。
这虽然是云逢下的命令,却也在变相催促众人,快走。
解语宫小宫主既已说了要申时走,就没人敢等到酉时。
张一敬本要去替小少爷牵马,云逢却止住他,道:“我早上没睡好,做了个噩梦,打算待会在马车里好好补一补。”
张一敬有些迟疑:“那雪狮子……”
云逢道:“雪狮子自会跟着马车走。它一向知道好歹,不会跑丢的。”
张一敬又问:“那何爷……”
云逢道:“师兄和我一起坐马车。”
何期怔住。
云逢一行人南下祝寿,沿途并没有准备多余的马,佟飞星昨夜送的那两匹,刚才也已被他赏回去。
倘若他真要大家快走,那就只有两个选择:叫张一敬或杜沙把坐骑让给何期,其中一人坐马车,或者直接让何期坐马车。
让何期坐马车,他估计还能坐进车厢里,可让老张老杜去坐马车,他们就只能坐在车辕上,和车夫一起并排坐着,那滋味无论如何都不太好受。
至于那匹灿若亮银的白马,就算云逢同意借给何期去骑,雪狮子自个也不会同意,到时耍性子撒野疯跑还是轻的,故意摔人下马背的事,这家伙也不是没干过。
何期心里明白,云逢不可能公开说出“我知道师兄也会去杭州”之类的话,私下给他准备的东西,对外也只说是小宫主要用,唯有随行的汗血马,实在找不到理由多带一匹。
毕竟这一趟远赴杭州的原定路线,根本没有什么刁难马匹的去处,汗血马也远比寻常劣马的耐性更强,更不容易疲累伤损。
倘若途中真遇到意外闪失,需要换马,那也完全不用担心,只要去到临近的大城市,找到云家开的养马场,就能轻松解决这个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
从来有生意可做的地方,总会出现“云记”的招牌——养马也是一种生意,不仅很正当,也很值钱,云家人为什么要放弃这门生意不做?
在一向很会做生意的云家人手里,“云记”养马场自然也开得越来越多,开得简直成了云家人出行的换马站。
如果云逢出来时马匹带得多了,一路上反成累赘,说不定还会被家里人责骂不懂事。
所以按何期的推断,云逢多半是会让他坐进马车里去的。
但云逢这两天干的事,却总是出乎何期的意料,甚至让他有点猜不透师弟到底想干什么。
就像现在,云逢不但说自己要坐马车,而且居然还叫上师兄一起坐马车,一点也不像是平时解语宫小宫主能干出来的事。
云逢要坐马车的理由,何期还能想出来几个。
可要他一起坐马车的理由,何期就想不出来了。
早在前世时,何期就已经很清楚,凡是能骑马的场合,云逢绝不肯坐车,现在他主动提出要求,一定是感到很不舒服,很需要休息。
何期却已经休息够了,并不太想继续休息,也不想打扰云逢休息。
眼前这三辆马车,看上去虽然都很大,很宽阔,但车厢里一定已塞着许多东西,倘若再坐进两个大活人,会不会太挤?
至于车厢里的东西,又该放到哪里去?
难道云逢这次出来,真的没有带太多东西?
他要何期非上马车不可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师兄用不着担心,车厢里空得很。就算你想躺成个‘大’字,也完全没有问题。”
何期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跟着云逢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云逢已经决定好的事,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车厢里果然空得很,就算再坐进六个大活人,也都还能坐得很舒服。
云逢这次出来,竟真的没有带太多东西。
何期又怔住。
他和云逢已经认识了两辈子,可直到现在,何期才发现,以前所了解的师弟,说不定只是他在人前故意展现的一面。
第三辆马车的车厢里,但凡能走动的地方,全铺着波斯毛毯,壁板挂着几幅字画,中间置有一张矮桌,四下堆满了鹅绒软枕,角落坐落着几方小柜,另外还有一炉香,一把琴,一局棋。
这辆马车显然是特意空出来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装过行李的痕迹。
夜色降临。
三辆马车,两匹汗血马,与踏着小碎步的雪狮子,从华灯初上的八里镇中,走进了被黑暗吞没的荒野。
三辆马车的车门都关得很严实,车窗也都已紧紧合起,连插销都已插上。
难道云逢一上车,就已睡下?
这辆载人的马车,为什么也得像载行李的马车一样,要把门窗都关上?
难道云逢不觉得关了门窗的马车,人坐在里面,会很气闷,很不舒服?
马车行进在黑夜里,车厢里却不是一片黑暗。
车厢里有光。
灯光。
矮桌上已点起一盏灯,灯光如豆。
在这样的灯光下,两个人的脸非但没有被照亮,脸上的阴影反而更厚重。
车厢的所有器具都经过打磨加固,马车也走得很稳,人坐在里面,不用担心颠簸,更不用担心失火。
但他们本可以不点灯,本可以直接开窗的。
他们为什么不开窗?
云逢看着灯光,看了很久,忽然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叫你上来?”
他的眼睛很亮,比灯光还要亮。
他的眼睛里毫无睡意。
何期摇摇头,道:“你叫我上来,就一定有我必须要上来的理由。”
云逢道:“那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到底是什么理由?”
何期道:“你要真有事和我说,我就算不问,你也会说的。”
云逢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说?”
何期道:“我……”
云逢道:“我知道你不想坐马车,是因为我的要求,才不得不上来。我这就去叫张一敬,叫他把马给你……”
他猛然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何期吓了一大跳,赶紧伸手拦住他,道:“阿逢,我并不是有意惹你生气,我……”
云逢道:“谁说我生气了?我一点气也没有……”
他用力一挣,却没能将何期的手甩开,反而把自己的眼泪甩了出来。
“放开我!”
“阿逢,你要生我的气,那倒没什么,确实应该生气。可你别再勉强自己不休息……”
“我……我……”
云逢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被何期抱住,紧紧抱住。
他只好又坐回去,坐在鹅绒软枕上,靠着车壁怔了半天,才道:“我……我哪有勉强自己不休息?我今天睡了足足有五六个时辰。”
“可是你不舒服,我看得出来。自从我提出要讲当年旧事之后,你就一直紧绷着神经,没有再松下来过。”
何期也坐下,就坐在云逢旁边,两个人肩并着肩,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时,师兄弟演武过招累着了,顺势坐到墙根底下,有一搭没一搭聊闲天的日子。
他看向云逢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关切。
云逢用力扭过头,咬着牙道:“你看错了。”
何期道:“今天的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妥。我不应该什么都没有和你交流过,就突然提议,要你配合我完成这一场局。”
云逢冷笑道:“我明明和你配合得很好,你应该夸我才对。为什么反倒这样说?岂不是在打我的脸?”
何期又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你重生回来后,哭过多少次?”
云逢一怔,道:“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何期道:“你醒来后,见到师叔他们,多半是没有哭的。”
云逢道:“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
何期道:“换作是我,我也不会哭。谁肯对着一无所知的家人莫名流泪?就算偷偷红个眼圈,恐怕也会被师叔大惊小怪一通好问,还不如不哭。”
云逢的泪本已经勉强止住了,现在却又流下来,流得更凶。
“我在怀远山庄阻你出手,你哭了一次。后来在松林道上,你又哭了一次。现在已经是第三次……”
“你住口……”
“我本来以为,你见到我时,也一样不会哭的。”
“我说了,你住口……”
何期叹息着,用力抱住云逢,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叫我上来了。至少我在这里,你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云逢没有再挣扎。
他扑在何期怀里,失声痛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就算门窗已经闭紧,云逢也始终咬着嘴唇,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
因为在车门外的横板上,还坐着给他们驾车的车夫。
作为解语宫小宫主,云逢绝不会愿意让下人知道他哭过,还哭成现在这个狼狈样子。
直到何期的衣襟已几近湿透,云逢这才抬起头,喘着气道:“我……我的眼睛哭肿了没有?”
何期仔细打量了一回,才道:“有一点。”
云逢道:“明天早上能不能消下去?”
何期道:“如果今晚好好睡一觉,我想应该是能消下去的。”
云逢道:“那……要是他们问起来,你就说……”
何期道:“我就说是你又被梦魇着了。你叫我上马车,也是因为这件事。”
云逢这才松了口气,道:“我叫你上来,本不是为了哭……你信不信?”
何期道:“我信。”
云逢道:“我只是……我只是没想到,你能看出来,我……我不开心。”
他的右手终于从何期的衣襟上松开,慢慢向下移,就像在昨夜松林道上那样,勾住了师兄的左手小指。
“我确实不开心,很不开心。”
云逢低声道:“你说过,娘也说过,现在的解语宫实力还很弱,很不适合与他人结仇。像佟飞星那样体面的往来交际,才是一个江湖人应该做的,也是我们现在最适合做的。”
何期叹息着道:“毕竟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现在解语宫最缺的,就是朋友。”
云逢道:“我也知道他这么做是对的,想要在江湖中活下去,就应该这么做。我在客店里,也这么做了。”
他慢慢道:“解语宫如果能和聚义盟成为朋友,娘一定会说我懂事了,你也一定会很开心。可是……”
他的眼睛里又泛起泪光。
“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
何期了然。
这已经算是云逢难得的示弱。
但他能说什么?
难道他能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是因为佟飞星?
无论前世今生,他最不想见到的局面,就是朋友和师弟结仇。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
何期沉默了很久,才突然开口。
“虽然听起来可能会很奇怪,但我必须要说,谢谢你。”
“谢谢你”这三个字,总会让人感觉很客气,很疏离,但从何期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一阵春风吹过大地,连冰雪也已消融。
“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愿意相信我,和我说心里话。而不是让我像别人一样,去猜你到底开不开心。”
云逢低声道:“你是我师兄,又不是别人。”
他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慢慢道:“我这两辈子满打满算下来,也只有你一个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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