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仍在前行。
车厢里的灯也还亮着。
“师兄……”
“嗯?”
“我叫你上马车,是因为我得和你谈一谈,关于你在客店里说的谎。”
“我在客店里说的谎?”
“你忘了?你刚说不久就忘了?”
云逢忍不住伸手推了何期一把。
他出手虽快,用力却是轻轻的,轻得像是在给何期掸肩膀上的灰。
何期想了想,才道:“我的谎话里有漏洞?”
云逢乜斜着眼睛看他:“你说呢?”
何期道:“是老宅不该设立衣冠冢?还是守宅的老仆有问题?”
云逢道:“在我两辈子的记忆里,我娘根本没有派人去看护老宅,更不可能给师伯立衣冠冢。”
他冷笑一声,继续道:“这样做事,分明是认为自己已经活够了,却又没有自杀的勇气,只好写个‘我在这里,快来杀我’的条幅,高高挂起来,求仇家上门帮忙解决。”
何期苦笑。
云逢道:“还有后来我娘回你的书信和画像,那些没影子的东西,你都放在哪里了?说不定还没等我们走到杭州,你住过的所有地方,都已被强盗洗劫一空。”
何期道:“我一看完,就直接毁了。”
云逢道:“毁了?”
何期道:“因为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云逢道:“只要有衣冠冢和老仆在,就已经够给我们添麻烦了。”
何期摇了摇头,道:“不是麻烦。”
云逢道:“不是麻烦?”
何期道:“无论是衣冠冢,老仆,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都不是麻烦。”
云逢又冷笑道:“那你说,什么才是麻烦?”
何期道:“我。”
云逢怔住。
何期道:“前世你我相认后,解语宫遇到的麻烦,难道还少?”
云逢气得又推了他一把,道:“你好不要脸。那是我剑圣一门必然要遇到的麻烦,凭什么让你一个人大包大揽?”
何期苦笑道:“不是我想大包大揽,我也没有能力去大包大揽。但只要我还在人世的消息一经扩散出去,就一定会有人来找我麻烦。”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他们是从赵老英雄的死讯中捎带得知的,还是从八里镇的客店伙计嘴里听到的,都一样。因为麻烦就是麻烦,就算我隐瞒身世二十年,也始终摆脱不了这个麻烦。”
云逢咬着牙道:“可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还有我们。”
何期道:“你年纪还小,又长期呆在解语宫里,或许并没有听过这二十年来江湖中的流言。”
云逢道:“什么流言?”
何期道:“很多人都说,真正继承了师祖一身绝学的,不是师叔,而是我父亲。”
云逢道:“我知道。”
何期道:“你知道?”
云逢道:“你是不是担心说了实话,又会惹我生气,才推说是江湖流言?”
何期不说话了。
云逢道:“可这本来就是实情,剑圣一门向来有规矩,只有真正达到剑术大成的弟子,才能使用千峰宿雨剑。”
何期慢慢道:“千峰宿雨剑,一直在父亲手上。”
云逢道:“师伯当年,无论年纪、剑术、心性……都远胜我娘。他凭什么不能用那两柄剑?”
何期道:“我……”
云逢道:“你都没有想过我会在意立衣冠冢的问题,却为什么会认为,只要提起这件事,我就会生气?”
何期道:“因为……”
云逢:“因为你是我师兄,但武功却不如我?”
何期摇摇头,道:“因为千峰宿雨剑和父亲一样,自‘明宵峰一役’后,至今下落不明。”
云逢道:“就因为这个?”
何期长叹道:“就因为这个,那些人才会一直找我的麻烦。在他们眼中,某些父亲从来没有公开提过的秘密,只有我才清楚。也只有我,才是真正继承剑圣绝学的唯一后人。”
云逢咬着嘴唇,道:“可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何期道:“他们不会相信的。”
云逢道:“但你编造我娘给师伯立衣冠冢的谎话,难道不是想让他们相信,我娘说不定已经早他们一步,在老宅里发现了什么秘密?”
何期又在苦笑。
他苦笑着道:“你平时一向很聪明,为什么偏偏在这个问题上钻了牛角尖?”
云逢道:“我钻牛角尖?”
何期道:“我自从离开中原后,再没有回去过一次老宅。但想必早在二十年前,那些人就已经把老宅里每一处能藏东西的地方,统统翻了个底朝天。”
他又补充道:“那时师叔已经闭关,叶城主又重伤卧床,至于父亲其他的旧友,恐怕更是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一座‘武林公敌’的宅院?”
云逢道:“可是……”
何期道:“我为什么还要回去?就为了去看一眼满园荒草,残破风景?”
他咬着牙道:“我编造师叔设立衣冠冢的谎话,只想让他们认为,师叔和他们一样,都在找我。只有找到我,才能真正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云逢道:“他们也可以去找解语宫的。”
何期道:“不,无论是谁,无论为了什么,都只能来找我,找解语宫是没有用的。因为师叔在老宅里什么也没找到,才会去给我父亲设立衣冠冢,用它来笼络我,好和我取得联系。”
他慢慢道:“同样一件事情,落在不同人的眼中,就会解释出不同的原因和结果。他们只会认为,师叔是为了剑圣一门的绝学传承,才一直在找我,而不是出于什么至亲感情。”
云逢迟疑道:“你……你刚才还说,虽然你离开老宅已经很多年,但那里毕竟还是你家。”
何期道:“不是了。”
云逢睁大了眼,喃喃道:“不是了?”
何期道:“那里只是一个坟墓,一个埋葬着我一家三口过去回忆的坟墓。”
他的语气很淡然,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但他的眼睛却红了,比云逢哭肿的眼睛还要红,红得仿佛在流血。
云逢轻轻道:“可是,就算是坟墓,也会有盗墓贼惦记……”
何期道:“随便他们。”
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很严肃:“那些人现在虽然还躲藏着,躲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但他们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黑暗里。只要天上还有太阳,只要他们敢再来找我,就一定会被我们发现。”
“我们”,而不是“我”。
云逢垂下眼,看着何期的手。
他师兄的两只手,已经紧握成拳。
何期现在的样子,云逢几乎从来没有见到过。
这是不是代表,他的师兄也终于肯卸下伪装,开始对他展露出真实的一面?
云逢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把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何期的手上。
过了很久,云逢才道:“我不怕麻烦。”
他似乎生怕何期没有听清楚,很快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怕麻烦。”
何期叹了口气,道:“可我怕你有麻烦。”
云逢道:“我的麻烦已经足够多,再多一两件,也一样奈何不了我。”
何期道:“往后我们遇到的麻烦,绝对不会只有一两件,这辈子……这辈子……”
他胸膛起伏,已说不下去。
云逢咬着嘴唇,忽然道:“我并没有勉强你,你也不用太过勉强自己。”
何期道:“勉强?”
云逢道:“是我自己硬要跟着你,你并没有照顾我的责任。”
何期道:“你是我师弟……”
云逢道:“正因为我是你师弟,不是别人。”
他看着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缓缓道:“所以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
何期道:“你说。”
云逢道:“我希望你以后能在做事之前,多想想自己,少替别人考虑。”
何期怔住。
云逢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替别人考虑的,并不一定是对方真正想要的?”
何期又怔住。
云逢冷笑道:“比如说佟飞星,你总在担心他会误会我们,只要一点小事没有办妥,就能致使两家结仇,担心得不得了。可你却偏偏忘了,他至少在两年前,就早已把你当成朋友。”
他不让何期开口,又道:“我虽然还算不上是了解他,但也知道,□□上的人物,向来都把朋友看得很重,比自己性命还重。这种人绝不可能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马上翻脸断交,从朋友变成仇敌。”
何期沉默。
云逢道:“昨夜在怀远山庄,你我都已暴露身份,为什么等回到镇上客店,你又做回了镖师?”
他冷冷道:“你既然已经认下我这个师弟,为什么不直接和客店掌柜说,你是佟飞星的好朋友?为什么一定要等我下来,才不得不开口?”
他说的话和目光一样尖锐。
“你是不是怕打扰佟飞星,是不是怕又要欠他一次人情?”
何期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欠他的人情,已经太多。”
云逢道:“但你若不欠他的人情,就算再磨上十辈子的功夫,解语宫也无法和他成为朋友。”
何期道:“我知道。”
云逢道:“你知道?”
他又冷笑了一声,道:“你若真的知道,就不会一直坐在位置上,什么也不干,光听我把赏马报信的理由也说出口。”
何期道:“我本来已有打算,等说完旧事,再私下去找掌柜的……”
云逢忍不住道:“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从来不会看场合,永远在乱发脾气的小孩子?”
何期马上摇头。
云逢冷笑道:“我真没想到,掏心掏肺说了一大堆,对方却已在嫌我无理取闹……”
何期道:“阿逢,我并没有当你是小孩子。”
云逢道:“你哪里没有?”
何期道:“你若真是小孩子,真爱乱发脾气,现在又怎会主动和我提起佟飞星?”
云逢瞪着他,没有说话。
何期道:“你叫我上马车,也不仅仅是为了挑我谎话里的漏洞。”
云逢道:“哦?”
何期道:“你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质问我,为什么要把风险都推到师叔头上。但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
云逢却板起了脸,道:“我明明就是在质问你,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谎,等我们回到宫里,该如何对娘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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