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在客店里,连张一敬和杜沙都已听到何期说的谎,而且听得很清楚。
等回到解语宫,他该如何向师叔解释?
如果云逢没有叫他上马车,没有问他这个问题,一旦等何蕊仙问起旁人,他们两个岂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何期笑了笑,道:“你想要我如何说?”
云逢道:“你连想都不去想,就来问我?”
何期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已经想好了解决办法,才会问我。”
他笑着道:“你既然连早上做噩梦的事都肯主动告诉别人,那你叫我上来,要说的事就一定比做噩梦还重要。”
云逢道:“哼。”
何期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对这个谎话比我还要上心。我本以为,起码要过两三天,你才会和我讨论的。”
云逢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就不该和你提,就应该等到回宫,等你在我娘面前说不出话,只好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求我帮忙。等到那时候,我再考虑答不答应。”
何期道:“用不着等到那时候,我现在也可以跪下来。”
他说着就要站起身。
云逢赶紧按住他,道:“你又故意气我的,是不是?在这马车里跪下来磕头,被车夫听到了,还不知道会想歪到哪里去……”
何期道:“可是……”
云逢道:“你若真肯听我的话,为什么还要继续和佟飞星有来往?为什么非得要我们两家做朋友?”
他咬着牙道:“我刚才若不主动提起他,你是不是还会觉得我在记仇?”
何期用不着觉得,云逢根本就是在记仇。
明明他刚才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现在看上去,简直比小孩子还小孩子。
虽然已经年满十八岁,但解语宫小宫主变脸的本事,甚至比三岁小朋友来得还要快。
他可以上一刻还在笑,下一刻就马上掉眼泪。
他也可以在很通情达理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变得完全不讲道理。
当然,解语宫小宫主永远不会承认自己不讲道理。
因为他讲的话,从来都是道理。
何期叹了口气,道:“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才肯把想到的办法说出来?”
云逢道:“不怎么做。”
何期道:“不怎么做?”
云逢道:“你再问下去,是不是打算今晚不睡觉了,明天好让我顶着肿眼睛出去见人,你才高兴?”
何期只好闭嘴。
云逢用眼角瞟着他,突然道:“你还记不记得燕回?”
何期道:“是长安李家的那个……”
云逢道:“就是他,李家大小姐李瑶光的夫婿。”
师弟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燕回这个人?
何期没有问。
他只道:“我记得前世时,你和他的交情就已经很不错。”
云逢道:“把‘很’字去掉。”
何期道:“你的朋友并不多,他毕竟已经能算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云逢嗤笑一声,道:“若他没有几分真本事,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还有余力站起身再战,又哪里来的朋友,哪里来的交情不错?”
何期道:“你是不是想拉他入局?”
云逢道:“对。”
何期道:“我明白了。倘若师叔问起我们的事,问你为什么会来怀远山庄找我,你可以把提供线索的人说成是他。”
云逢道:“我还没说,你就已经替我把话说了。”
何期道:“因为在你的朋友里面,数他人脉最广,李家也一向擅长搜集消息。你把理由推到他身上,确实合情合理,叫人挑不出毛病。只不过……”
云逢道:“只不过什么?”
何期道:“他也会去杭州贺寿?”
云逢道:“不是‘也会’,是‘必须得去’。”
他接着道:“李家要维持生计,平日庶务繁多杂乱,大公子向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二公子又是个武痴,只知道打架,别的一概不管,曾经还以为银子是从树上长出来的。要是没有燕回这个女婿帮衬,李家想拥有现在的声威,恐怕少说也要再打拼十年。”
何期道:“赵府寿宴连摆三日,本是世家子弟交友、聚会、出风头的好时机,没想到李家竟会单派他来。”
云逢叹了口气,道:“若非他自小就是一个在寺庙中长大的孤儿,父母亲戚全死干净了,李家也不会这样依仗他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其中的意思,何期也已明白。
燕回看似风光无限,但背后也不知道流过了多少血和泪。
何期轻轻道:“怪不得后来武林中凡有盛会,李大公子总爱让他去,我本以为……”
他本以为什么?
何期也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本就是句不该说出口的话。
如果现在他面对的人不是云逢,他从一开始,就完全可以推说自己不认识什么燕回,也并不知道李家的事。
他今天的话,已经说得太多,连一直压抑着的情感,也已表露得太多了些。
云逢却有点不依不饶:“你后来和他很熟?”
何期道:“算不上。”
他叹息着道:“若可以自己选,我根本不想和李家扯上一点关系。”
何期的脸色很沉重,心情想必也同样沉重。
在云逢死后的上辈子,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不得了的遭遇,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云逢咬着嘴唇,没有再追问。
如果何期不想告诉别人藏在他心里的秘密,无论别人如何威胁,如何诱惑,他这个师兄就算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所以他很快又道:“到时你只要跟着我就行,我知道燕回住在哪里,也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让他帮我们打掩护。”
何期还是有些迟疑:“燕回是能帮我们打掩护,可他掩护的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倘若师叔问我为什么要说谎,你要我该如何说?”
云逢又瞪了他一眼,道:“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你把刚才解释给我听的缘由,原封不动和娘亲再说一遍就是了。保管她非但不骂你,还要感动到掉眼泪。”
何期道:“我宁愿给你磕三十个响头,哪怕三百个都好,也不敢惹师叔掉眼泪。”
云逢道:“当真?”
何期道:“我骗你做什么?”
云逢眨眨眼,道:“你就算真给我磕三百个响头,我也还是这一个办法。”
何期只有苦笑。
云逢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让她哭一场也好。”
他看着何期,慢慢道:“我重生回来后,没有在她面前哭过一次。十八年来,她也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次眼泪。”
何期脸上的笑消失了。
他伸手拍了拍云逢肩膀,道:“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云逢却道:“我刚刚才说过,你用不着太勉强自己。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现在眼前最要紧的事,是赵南烛能不能躲过血衣会的杀手,活得久一点。”
何期点了点头,道:“我们既然重生回来,就绝对不能让赵老英雄再一次遭遇枉死。”
云逢道:“只有让他活得久一点,我们才好打听到多一点当年的事。”
何期道:“可是……”
云逢道:“那三十七人虽已发过誓,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明宵峰一役’的经过,但我们要问赵南烛的,却只是他和师伯交往的日常琐事。”
他接着道:“我想,看在你这个故人独子的情面上,他就算什么事也不肯说,也不可能不流泪的。”
何期道:“像他这样好交朋友的武林前辈,本来就很讲义气,也很有感情。”
云逢道:“我们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种感情,来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
他笑了笑,道:“只要他动了感情,哪怕不说一句话,他的眼睛,他的表情,甚至是他的皱纹,总会告诉你一些秘密。”
何期道:“不错。这些秘密,往往比用嘴说出来的更真实,也更可靠。”
云逢道:“我这个办法,听起来虽然很简单,二十年来也肯定有很多人想到过,但却一直没有人能做成功,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何期道:“因为那些去问赵老英雄的人,都不是我。”
云逢道:“不错,就算是我去问,也始终隔了一层关系。”
他又叹了口气,道:“既然上天愿意给我们再来一次的机会,这二十年的帐,我们真的很该好好算一算了。”
何期却道:“等一等。”
云逢道:“等什么?”
何期道:“在算账之前,我想先算一算,我们还要走多少天,才能到杭州。”
云逢看着他,道:“我记得你好像从来不关心这个。”
何期道:“因为我现在有了不得不关心的理由。”
云逢道:“那我告诉你,就算我们一天只赶五个时辰的路,也能在寿宴开始前一天抵达杭州。”
何期道:“你是不是打算走江南西道去杭州?”
云逢道:“当然。”
他们一行人从八里镇出发去杭州,本应沿着长江顺流而下,走长江水路,又省时,又方便。
但云逢无论走到哪里,都需要马车搭载行李。
他的三辆马车不单分量重,上面还有解语宫的独门标志,不能随便扔下不管,也不好乘船,所以长江水路这一条路子,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中。
何期道:“途中能不能改道?”
云逢道:“改道?你要改去哪里?”
何期道:“我要去一趟黄山。”
云逢道:“黄山?”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是历代游人对黄山的赞誉。
黄山山势陡峭,风景卓绝,素有“天下第一奇山”之称,古往今来的诗文吟诵中,也常常出现黄山的身影。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
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
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
仙人炼玉处,羽化留馀踪。
亦闻温伯雪,独往今相逢。
采秀辞五岳,攀岩历万重。
归休白鹅岭,渴饮丹砂井。
凤吹我时来,云车尔当整。
去去陵阳东,行行芳桂丛。
回溪十六度,碧嶂尽晴空。
他日还相访,乘桥蹑彩虹。
这是诗仙李白的名句,是他送朋友回黄山白鹅峰旧居时写的。
但何期要临时改道去黄山,不可能是去送别朋友,更不可能是去赏玩风景。
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住在黄山,他也不是一个喜欢游山玩水的人。
云逢很容易就能从何期的话里听出来,师兄有心事,而且心事似乎还很重。
师兄要去黄山,想必就是去解决心事的。
只不过黄山远在安徽境内,与杭州相隔千里,如若他们要先去黄山,再到杭州,就相当于在地图上又添两笔,从八里镇到杭州的一条直线,变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云逢道:“你一定要去?”
何期道:“我非去不可。”
云逢沉吟道:“若只是我们两个人轻骑前往,就还来得及。”
何期道:“那等到了景德镇,我们就兵分两路,让老张他们坐马车去杭州,我们两个去黄山。到时一起在杭州汇合。”
云逢道:“好。”
他应得很干脆,没有一点迟疑。
他没有问何期为什么一定要去黄山,也没有问他前世在那里遇到了什么。
真正的信任,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做选择。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