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灯光,已渐渐黯淡。
两个人却还没有睡。
云逢在看着何期。
何期在发怔。
他怔了很久,才慢慢道:“这是你抄录的剑谱?”
车厢正中的矮桌上,摆着一本册子,封面写着四个大字,“自在飞花”。
这是解语宫的不传之秘,剑圣一门的无双绝学,“花木”流派的剑法总经。
在世人看来,恐怕连说这本剑谱“价值连城”,都已经是侮辱。
这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一件无价之宝。
但这本剑谱,在“剑圣”辞醉老人看来,却只是一级台阶,一级最简单不过的剑术入门台阶。
当年和辞醉老人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能看出他剑法中的破绽。
他的剑法已到化境,世上少有,就算真有破绽,也已经几乎没有人能看出来。
但若问起他毕生所学精华,却只有两个字,“自然”。
在辞醉老人眼中,无论是四季、朝暮、风雨雷电、河流山川、花鸟鱼虫……甚至一声喊叫,一抹微笑,都蕴含着剑理,至高无上的剑理。
这种剑理,还有一个名字,叫“大道”。
“道可道,非常道。”
步入“大道”的剑理,已经超越了所有文字和语言能达到的境界,哪怕有人每天不厌辛苦,手把手的教,教上一辈子,也不可能完全学会。
“剑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句话听起来很简单,连牙牙学语的小朋友念上三五遍,就已能说得很流畅,很纯熟。
但真正能做到这句话的人却不多。
幸好何峤和何蕊仙都已做到。
何峤擅长以“山川”走势入剑,而何蕊仙喜欢用“花木”形貌入剑。
“山川”沉稳刚猛,“花木”轻灵飘逸,两个人虽然拜在同一个老师座下,但练成的剑法,却一点也不像是同一个老师教的。
因为他们真正的老师,确实不是同一个。
他们真正的老师,并不是辞醉老人,甚至连人都不是。
他们真正的老师,就是“自然”。
这是最初的剑理,也是最终的“大道”。
他们两个人传给下一代的剑法,自然也分化成两派。
桌上这本《自在飞花》剑谱,想来一定是何蕊仙回忆早年经验,汇总成册,给自小练剑的云逢打基础用的。
奇怪的是,这本剑谱非但封面很新,内页也并没有太多翻阅过的痕迹。
而且誊写人的一手字,实在是好看不到哪里去。
字如野兽咆哮,又似怪石嶙峋,有几处明显写得太急,收笔时很不耐烦,潦草敷衍得很,若非熟悉内文的人,真的很难看出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云逢撇了撇嘴,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能看明白就行。”
何期道:“我知道了,这是你在出宫之前,赶着日子临时抄的。”
云逢道:“我实在没有想到,就这本破玩意儿,竟会越抄越长,长得让我差点以为这辈子都抄不完。”
这话何期没法接。
解语宫小宫主的脾气一上来,无论旁人怎么接话,都免不了要尴尬。
所以他赶紧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云逢道:“我为什么不能给你这个?”
何期道:“可上辈子……”
云逢冷哼一声,道:“难道你还想像上辈子一样,等回到宫里,再慢慢从头开始练起?”
何期不说话了。
他师弟说的话,确实是大实话,但听起来也确实很伤人。
云逢还在说:“我本打算在杭州遇到你,再给你的。可是……没想到……”
何期忽然道:“我记得当年初入宫时,师叔就说过,因为我剑法自学的‘山川’一系,父亲偏又离开太早,根基没打牢,这本剑谱的后半部分,我应该等到至少十年后再看。如果现在就强行去练,又没有旁人时刻指点,就算没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也容易伤到自己。”
云逢瞪了他一眼,道:“难道你真的认为,你现在还只是二十八岁?”
何期又只好沉默。
云逢道:“就算这辈子的你没有前世记忆,什么招式也没学过,我也一样会把这本剑谱给你。”
他咬着嘴唇,一字字道:“因为我等不了了。”
何期道:“阿逢……”
云逢道:“我不想今生还要……还要再输一次……”
他勉强笑了笑,道:“现在这样也好,最起码你在宫里该学的,都已学过,再看这本剑谱,想必会轻松很多。用不着我在旁边像个老妈子一样,遇到不懂的,少说还要提醒七八十遍。”
何期道:“原来你叫我上马车,把门窗全关了,又一直低声说话,是为了……”
云逢道:“你知道就好。”
他看着何期,缓缓道:“你如果还不困,现在就可以开始看剑谱。反正门窗都关严实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何期道:“等一等。”
云逢道:“还等什么?你真打算让我不睡觉了,一晚上都要陪太子读书?”
何期道:“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看。”
云逢道:“不能等到明天?”
何期道:“不能。”
他缓缓伸手入怀,取出一方旧布包。
旧布面上点点斑痕,在灯光下已经发黑,是陈年的血迹。
布包里的东西只有一件。
那是一本封面上写着“万壑奔泉”的册子。
四个大字棱角分明,尽显题名者的笔力风骨。
“这是……”
云逢倒吸一口凉气,低呼道:“这是师伯写的剑谱!”
这本剑谱已经很旧了,封面和内页都已泛黄卷曲。
何期苦笑道:“可惜的是,这本剑谱,父亲只写了一半。”
翻开后半本书页,云逢眼中所见,果然只有一张张发黄白纸,夹杂着些许草木碎纹,仿佛是夜间往灯火上扑的飞蛾。
他自己不也仿佛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云逢这两天做的事,每一件都是他前世完全没有想过,也并不想去做的。
明明有可能不会得到好结果,但他仍义无反顾去做了。
换成前世的自己,一定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只不过飞蛾扑火会死,云逢却坚信自己一定会活下来。
因为他已死过一次。
他现在扑的火,是死过一次的劫火,也是用仇恨点燃的怒火。
他要用这一团火去照亮黑暗,找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他必须扑火。
“母亲曾和我提过,父亲当年写这本剑谱,本意是让我们两家后人能更好地交流剑术,查漏补缺。”
何期眨了眨眼,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有些发涩。
“谁知二十年前‘明宵峰一役’,来得如此突然……”
何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母亲带我离开老宅时,除去钱物所需,其他贵重物品一律没拿,就只取了这本剑谱。她老人家临终前,再三嘱咐我,一定要保管好它。我的一身剑术,大半是从这本剑谱里自学的。”
他缓缓道:“谁知等我见到你和师叔,才知道原来天地广阔,人外有人,我以前学的,不过皮毛而已。这半本剑谱记载的招数,都是最基础的内容,你和师叔根本用不上……”
云逢道:“所以……”
何期道:“所以这半本剑谱,我一直收着,一直没好意思拿出来献丑。”
他目中渐渐露出了痛苦之色。
“谁知……后来竟……我这半本剑谱,再也没有可以拿出来的机会……”
何期的声音已哽咽,已说不下去。
云逢的表情却一直很平静,像是在沉思。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问道:“这本剑谱,当真是师伯写的?”
何期道:“当真。”
云逢道:“有一点不对。”
何期道:“哪一点不对?”
云逢道:“我不是说你讲的不对。我相信,你已经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了,只不过……”
他忽然抄起放在矮桌上的《万壑奔泉》,沉声道:“如果师伯真的只来得及写好半本,为什么却先耗费功夫,装订成册?”
何期怔住。
云逢道:“我给你抄的这本剑谱,可是等到每一页纸都抄写完全,最后才穿孔结绳做封面的。倘若中途写错字句,这一页岂不是毁了?”
他不等何期反应,很快就接着道:“在装订好的书册上抄写,如果只写错一两个字,还可以随手涂掉。但倘若写错半页纸,甚至写错更多的情况下,想不撕掉这一页,就只能把装帧拆开,单独将这一页取出来,再放进去新的一页白纸……你难道不觉得麻烦?”
何期又怔住。
云逢道:“这半本已写好的剑谱上,我没有见到涂改的痕迹,也没有见到撕毁书页的残边,就连书脊的打孔,都没有重复多次导致的裂缝。师伯对这本剑谱显然很用心。”
他随手翻开剑谱,指着最后一张有字迹的书页,缓缓道:“你看师伯这手字,平顺稳健,绝不可能在心急时匆匆写就。否则就像我抄给你看的那本……”
何期道:“你是说……”
云逢道:“我怀疑,师伯这后半本书,是已经写好了的。”
何期的眼睛睁得好大。
云逢又取过《自在飞花》,对比着道:“师兄你看,这两本剑谱,厚薄基本一致,也未免太过巧合。师伯和我娘平日所用剑招,虽然套路不同,但其中剑理仿佛……”
他忽然摇了摇头,道:“说得再多,我们目前也只能保持怀疑。如果找不到更确实的证据,就没办法判断,师伯的剑谱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写完。”
何期道:“你说‘更’,是不是表示,你已经找到了一些证据,只是现在无法证实?”
云逢道:“我小时候,我娘曾经和我讲过一个故事。”
何期道:“你说。”
云逢道:“琼玉谷里,生长着许多奇花异草,我们根本叫不上名字,也不知道作用。在我娘小时候,有一天师伯带她去谷中‘探险’,意外采到一种花。我娘给它取名叫‘隐象花’,用它的汁液来在白纸上写字,晒干之后,字迹会奇迹般消失不见。”
何期动容道:“难道说……”
云逢道:“我娘当时本想带我去试试,但我以为一家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好隐瞒的,就算写满一叠纸,又能给谁看呢?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又叹了口气,道:“而且她那时的语气,就像是在哄不懂事的小孩子,我向来讨厌这样,所以一直没有去做试验。等到你来了,我们天天拆招练武,自然就更没起过这个念头。”
何期也叹息着道:“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尽早学好武功,他日出门在外,至少对得起剑圣一门的名号,不给你们丢脸,哪里敢生出什么玩乐心思?”
云逢道:“我娘还讲过,‘隐象花’汁写的字,若是想用火烤水浸等常规手段试图让它显形,是不会效果的。只有用琼玉谷里另外一种伴花相生的藤蔓,烧灰后做成溶剂,涂在纸上,才能重新看到之前写的内容。”
何期道:“那我们……”
云逢道:“等我们处理完杭州的事,就回宫去问我娘。她看到这本剑谱,一定会很高兴。”
何期道:“好。”
云逢却又沉吟道:“可这后半本剑谱,若真是师伯用‘隐象花’汁写的,他为什么要故意这么做?难道他写的,真是一些他无法公开说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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