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黄山。
绿荫小道上,一骑独行。
“这批货老子要定了!”
前方树林里竟然有人在说话,说话声音还不小。
“你们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我说朋友,你们难道第一次来黄山?难道还不懂这里的规矩?”
“什么规矩?”
“劫道只劫行商和富户。这就是红巾帮的规矩,也是黄山联盟的规矩!”
红巾帮?
黄山联盟?
何期怔了怔。
这岂非是佟飞星和他讲过的黄山地头蛇之一?
听他们的语气,似乎马上就会有不懂规矩的行商人要倒霉了。
何期又怔了怔,突然一扯缰绳,调转方向,策马冲入林中。
他本可以不管这件事的。
这件事和他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作为一个镖师,何期根本不在红巾帮的抢劫范围里,何况他今天又是请假出行,不押镖,也不帮人托运东西,一个人骑着马,从黄山取道前往杭州。
他要尽早赶到孤山脚下,梅花林中,趁着赵府举办六十大寿的机会,和赵老英雄当面说一件事。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如果他去得迟了,恐怕就很难再有机会拜见赵老英雄。
毕竟他只是一个镖师,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没有名门正派的亲友,能给赵府的门房递一张帖子,让赵老英雄在平时的百忙之中也能抽空单独见一见他。
但眼前这件事,他不能不管。
因为他是何期,他是大侠何峤的儿子。
他身上毕竟还流着何家的血。
如果他今天就这样离开黄山,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这辈子一定会无法原谅自己。
“住手!”
何期策马冲入林中时,红巾帮的头目已下了马,正举起手中长刀,朝行商队伍的首领砍去。
他这一声喊得实在很及时。
刀停在半空,没有见血。
拳头也停在半空,没有打出青肿。
众人已怔住。
在场所有人显然都没有想过,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敢闯进来,来叫他们住手。
那个头目扭头看了看他,忽然冷笑道:“小子,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我们红巾帮的规矩?”
何期道:“知道,我只是一个过路人。”
那个头目又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我们住手?难道你和他们认识?”
何期道:“不认识。”
那个头目道:“看来,你是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这里逞威风的了?”
何期没有再说话。
他已来不及说话。
那个头目已跳起来,举刀朝他砍去。
何期还骑着马,头目却已跳到半空。
能当上红巾帮的头目,轻功确实有两下子。
何期只好出手。
他一向不太喜欢直接出手的。
比起和人打架,他更喜欢和人讲道理。
可要和红巾帮的头目讲道理,他也只能先打上一架。
何期出手很快,停手也很快。
他连剑都没有出鞘,根本没打几下,红巾帮的十几个人,就已经跪在地上喊祖宗。
当时佟飞星说他们不过是一伙小毛贼,何期还有点不信,现在一看,倒还真不是聚义盟的盟主有意贬低人。
“你们有没有受伤?”
何期并不是在问红巾帮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出手的分寸。
他这话是对那伙行商人说的。
可那伙人似乎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似乎已吓得呆了,一个个嘴巴都紧闭着,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摇了摇头。
何期又问:“你们的货物有没有损失?”
那伙人又摇了摇头。
他们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眼睛里都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像是还没弄清楚,何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为什么要出手。
何期叹了口气,忽然道:“你们还不走?”
这次他口中的“你们”,倒是对红巾帮众人说的。
他并不是一个残忍好杀的人。
既然那伙行商人不出声追究,他就更不想对没有仇怨的陌生人下狠手。
“这就走,这就走。多谢壮士不杀之恩……”
红巾帮的人走了,走得很快。
他们来的时候说不定很神气,走的时候却狼狈得不得了。
但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一个人在这场意外的冲突中受伤,也没有一件货物被抢走。
直到这时,何期才顾得上去打量那伙行商人。
他打量了几眼,突然又怔住。
这十几名眼神锐利的壮汉,如果真是行商人,那佟飞星的手下弟兄,都可以称得上是白道大侠。
何期苦笑,在心里苦笑。
他为什么要这么冲动?为什么不能先观察一下再出手?
幸好他没有冲动得昏了头,报出自己的名号,也没有在人前展露太多武功。
就算何期是个瞎子,现在也已能看出来,这场“抢劫”根本是一个局。
这十几人分明是早已商量好了,故意假扮行商,让红巾帮以为他们是待宰的肥羊,主动抢劫,好有出手的理由。
自己突然半途插手,看似平息了一场灾祸,双方皆大欢喜,但又焉知不是在阻碍他们的计划?
万一他们和红巾帮早就有仇,一旦被劫,就可以凭借货物里留下的线索,让后方的大队人马顺利查明路径,一起上山寨去剿匪……
现在被自己一搅合,前功尽弃,又不好说出实情,只能顺水推舟算了,这岂不是他太过多管闲事,太对不住人家的一片苦心?
“实在对不住,我还有事在身。既然现在诸位已经安全,我也就能放心离开……”
何期冲行商队伍团团一揖,脸上带着笑。
明明是他出手救了人,却像是错手杀了人,不得不和苦主赔礼道歉。
这十几人静静看着何期,也不说话,也不回礼。
这情景实在很诡异,诡异得让人心中发寒。
难不成,这十几人是和红巾帮一伙的?
他们假扮行商设局,难道是专门等过路的好心人进来,再从相争的鹤蚌摇身一变,变成捡便宜的渔翁?
何期目光闪动,一拱手,道:“告辞。”
那为首的商人忽然道:“兄台且慢。”
何期只好停下来,问道:“阁下还有事?”
那为首的商人道:“我们与兄台素不相识,兄台却能仗义援手,当真让人敬佩。可我看兄台身手不错,却并不太像是个闯江湖的……”
何期道:“不瞒阁下,我只是个镖师,算不得什么江湖人。”
那为首的商人奇道:“镖师?兄台是哪个镖局的?长青?雄狮?”
他一连说了四五个镖局,何期都微笑摇头。
“我只是一个不入流镖局里的一名普通镖师,今天出手,只因偶然在外头听到红巾帮叫骂,不忍见过路人被欺负,并没有别的什么想法。阁下也不必再追问我的名姓。”
那为首的商人脸上表情更奇怪:“兄台真不知道我是谁?”
何期道:“不知道。”
他虽然没有说“也不想知道”,但想必对方已经能明白他的意思。
那为首的商人连忙解释:“还请兄台莫要误会,我们这样打扮,是因为主人已吩咐过,要我们伺机调查黄山一带的贼寇行踪,务必尽早下手,斩草除根,以免又出现一个聚义盟。”
主人?斩草除根?聚义盟?
有实力敢去正面对抗聚义盟的组织,江湖中可不多。
那为首的商人又道:“我复姓皇甫,单名一个荻字。我的主人,便是‘弦月城主’叶别枝。”
“叶别枝”和“皇甫荻”这两个名字,何期早已听过,而且已听过很多次。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然能在黄山,在这片稀疏的树林里,遇到传说中“弦月城主”座下“十二月相”之首的皇甫荻。
皇甫荻道:“兄台用不着担心,你并没有妨碍我们行事。我本以为黄山贼寇众多,说不定已成气候,这才假扮行商,没想到……谅他们再有百十个帮派共同结盟,到时动起手来,想必也不如何麻烦。”
他笑了笑,又道:“我这里还有几匹马,虽然算不上名种,但脚程也不算慢。我看兄台行色匆匆,定有急事要办,兄台若不嫌弃,可一并带走,路上换着骑,赶路也能轻松些。”
何期忙道:“并不是什么急事,皇甫兄不必这样多礼。”
皇甫荻道:“实不相瞒,我与兄台一见如故,实在很想和兄台交朋友。兄台如果信得过我,不妨将要办的事说给我听听,我能帮忙办到的,就绝对不会推辞。尽管我和弟兄能力微薄,但我想这偌大一个江湖中,也很少有人会不肯给主人面子。”
何期道:“我只是想早点去到杭州,去给赵老英雄拜寿。”
皇甫荻大笑道:“巧得很,我们本打算处理完这桩事后,也是要去杭州给赵老英雄拜寿的。”
他笑得很开心,因为他发现自己总算还能帮上何期的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兄台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一个人去,只怕还得在散客的进门队伍里等着,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大管家一见到主人的名帖,就会让我们进去的。”
何期迟疑着,终于还是答应了。
他很清楚,皇甫荻说的完全是实话。
凭他现在的本事,要见赵老英雄,确实不如跟着皇甫荻一起去见来得容易。
皇甫荻又问:“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何期道:“在下何期。”
这两个字从何期嘴里说出来,实在没有什么特别让人值得注意的地方,皇甫荻却浑身一震,好像天空中突然打下来一个大霹雳,震得他连魂魄都飞了出去。
过了很久,皇甫荻才缓缓道:“何……莫非是何峤大侠之何?”
何期一怔,马上摇头道:“皇甫兄说哪里话,虽说天下同姓之人,或许五百年前真是一家,但我祖辈都是乡野小民,就连族谱也没有一本。我为讨口饭吃,才做了镖师,不过胡乱学些武艺傍身,又怎敢和何大侠攀亲?”
皇甫荻叹了口气,道:“我太过心急,一时失态,说了些胡话,还望何兄见谅。”
何期道:“皇甫兄并没有得罪我,又何必说什么见谅不见谅的?”
皇甫荻道:“想来何兄你也应该听说过,我们主人与何大侠乃是多年知交,二十年前‘明宵峰一役’后,主人一直在寻找何大侠遗孤的消息,一直没有放弃。”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道:“何大侠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当时不过八九岁年纪。他的名字念起来,和兄台一模一样,也叫何栖。”
何期淡淡一笑,道:“他是栖息的栖,我是期待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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