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夕阳从雕花窗格中照进来,照在何期用过饭的细瓷碗碟上。
晚饭是赵府下人提着食盒送过来的,用不着他另外花钱。
赵府对待贵客的服务,一向都很体贴,很周到。
但何期也很清楚,他并不是什么贵客,只不过是沾了皇甫荻的光。
如果他路过黄山时没有停留,没有跟着皇甫荻一起来杭州,他现在根本不可能享受到贵客的待遇。
皇甫荻一行人住的院子,据说是赵府用来待客的院子里,最舒适奢华的一处,就连客房角落里的一个小小茶缸,都是冰裂纹的,是宋代官窑的极品。
何期不太清楚瓷器的品级和门道,但他很清楚,皇甫荻手下十几个人,不是每个人的房间里,都能放上一个冰裂纹的茶缸。
这种茶缸,只有在单间客房里才会配备。
何期不过是半道加入的一个无名小卒,连皇甫荻的手下都算不上,可皇甫荻分配给他的客房,却是单间。
皇甫荻对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过热情,也太过敬重,难免让他有些惶恐。
但他并不能推辞。
因为他还需要借助皇甫荻的力量,去见赵南烛。
在皇甫荻看来,如何分配客房,不过是他随口一句话的事,用不着客气道谢,更不必推辞。
何期若再三推辞,不但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更显得自己并不是太想交皇甫荻这个朋友。
江湖中有多少人想交皇甫荻这个朋友还交不上,你一个小小镖师,凭什么不给人家面子?
所以何期只能答应下来,然后等待。
今天已经是赵老英雄六十大寿正日子的前一天,他只要再等一等,等过至少六个时辰,明天就一定能见到赵南烛。
这是皇甫荻和他说好了的。
何期叹了口气,伸手去收拾碗碟。
像别人一样把残羹剩饭堆在食盒里,等下人来取,并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
负责取食盒的下人来得这么快?
何期走过去拉开门,看见的人却是皇甫荻。
“皇甫兄找我有什么事?”
皇甫荻是代表叶别枝来的,代表着整个弦月城的脸面,他一进赵府,就已忙得看不到人影,像那些分配客房、放置行李的琐事,也都是让手下来通知的何期。
如果没有重要的事,他绝无可能亲自过来找人。
“赵老英雄突然派人给我送了张这个,说要找我去书房谈谈,却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
皇甫荻从怀中掏出一张请帖,递给何期。
“现在还是饭点,若真出了什么大事,他不应该单独叫我去书房。估计他赶在这个时间来找我,多半是为了叙旧,问一问我主人的近况。”
何期看了看请帖,又看了看皇甫荻,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皇甫荻道:“你如果现在有空,我就带上你一起去。”
何期吃了一惊,道:“可我并非你的手下……”
皇甫荻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把自己当成外人?”
他接着道:“你父亲和赵老英雄有过一段交情,你和我也是朋友,若我还认为你是外人,又岂会让你住进这间院子?”
何期道:“可是……”
皇甫荻道:“倘若到时真有不得不避开生人的大事要谈,我一定会先让你和赵老英雄交代清楚你的事,再说别的。”
他看着何期,认真道:“你或许还不知道,赵老英雄一向喜静,他招待亲近宾朋,从来不在会客厅,只在书房。你若真打算和他好好谈一谈当年的事,现在这个时间过去,我以为是最合适的。”
何期沉默。
皇甫荻道:“从来做事‘赶早不赶晚’,你今天不跟我过去,明天就到了他老人家的寿宴正日子,前来贺喜的客人可不止你一个,就算能当面和他说上两句话,不也是还得另约时间详谈?”
何期迟疑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皇甫荻忽然笑了笑,道:“何兄不必有什么顾虑,我并不是那种滥好人,见到什么人都愿意帮忙的。要是换了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用金银和美女来笼络我,我也绝对不会带他一起去。”
他这人似乎很不喜欢客套虚词,交往越久,从他嘴里能听到的大实话就越多,多得简直能噎死人。
何期咬了咬牙,终于道:“好,多谢皇甫兄。”
“弦月城主”叶别枝,“只手回天”赵南烛,他们两个人都是何峤的旧友,关系本就不一般,皇甫荻又是叶别枝的得力助手,他能收到赵南烛私下相邀的请帖,虽说有些突然,但仔细一想,倒也算不上是什么特别值得怀疑的事。
暮色渐深,赵府的灯已燃起,可进门的宾客却仿佛还和白天一样多,喧闹的声音,甚至比白天里更响。
无怪赵老英雄到了这个钟点,也不在起居室里用饭,偏偏要一个人呆在书房。
何期跟着皇甫荻四处打转,一连问了好几个下人,才从自己住的院子,转到赵南烛的书房院门前。
赵府的院落规模,实在超乎何期的想象。
皇甫荻显然也是个不熟路的,不然以他们的速度,完全不至于在夜幕降临后,才走进这一处幽深的院子。
别处院中到处游走的侍卫和下仆,在这里只有两个,一左一右立在院门外,僵直得好像两棵枯树。
再进去深些,偌大一个院子里,只余一地朦胧树影,晚风摇曳着枝叶,发出簌簌轻响,仿佛在向他们打招呼。
“赵老英雄一向喜静”,看来并不是一句空话。
他的书房现在也很安静,门窗都紧紧关着,灯火透过窗格上的白纸,染出一片片昏黄的光晕。
主人闭门不见外客,只等私下相邀的人,这很正常。
可一排窗子竟已全都关紧,连一扇用来透气的也没有留,这就不能不让人有些多想。
何期又开始迟疑。
皇甫荻也注意到了,突然抢步上前,双手一推房门,大声道:“赵老英雄,皇甫荻应邀前来拜见。”
门没有上锁,很容易就推开了,书房里却没有人应声。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在待客的下首椅子上,正坐着一个人。
一个无头人。
这人穿着华贵的紫缎长袍,手里还拿着一串用来盘玩的金丝海柳珠子,可他的头却不见了。
从脖颈断口处流出的血,已将覆在他胸前的一件白衣染成鲜红。
那是一件血衣,一件下摆绣着个金色标记的血衣。
无论是谁看到这个标记,都只会想到三个字。
“血衣会?!”
皇甫荻整个人已僵住。
何期同样僵住。
这个无头人是谁?
赵南烛人呢?
“救……救命……”
就在这时,两个人忽然听到了一声□□。
□□声很轻,几乎已快没有力气,但这是活人的□□,这间书房里竟还有活人!
在书房深处,还有一间小小的茶室,储存着茶点、器具、火炉和石炭。
这本是一处供人品茗长谈的雅致所在,现在却也已染上鲜血。
一名青衣小童,正伏在地上,左背上插着一个刀柄。
只有刀柄,不见利刃。
利刃已刺入身体,刺得很深,直没入柄。
是谁在他背上插的刀?
他为什么还活着,还有呼吸,还能出声求救?
他的心脏为什么还没有停止跳动?
看青衣小童的衣饰打扮,显然也是赵府的下人,说不定就是在书房里伺候赵南烛的,长得最多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孩子。
何期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是救命的药,快咽下去。”
皇甫荻捏着青衣小童的下颚,把一枚药丸塞进他嘴里。
像他这样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不可能不随身带着些救命的药。
喂完了药,皇甫荻又伸出手,一连点住青衣小童背上的七八处穴道。
何期只觉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皇甫荻已将这个小孩子翻转过身,又是出手如风,把胸腹间的大穴也全点了一遍。
青衣小童的左胸前,赫然闪着点点银光,那是一截从胸口刺出的刀尖。
皇甫荻面沉似水,定了定神,忽然伸出五指一抓,抓住了对方的发髻。
何期暗暗点头。
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看不到的伤口。
皇甫荻拎着青衣小童,就像是放一个布娃娃一样,把他放到了距离两个人最近的一把椅子上。
他放得很小心,很慢,眼睛紧盯着青衣小童的脸,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会让对方的伤势变得更重。
好在这个小孩子从头到尾都很配合,既没有惊叫,也没有发抖。
他的一双眼始终半眯着,目光迷离,似乎连眼前人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他的嘴巴也已闭上,仿佛是因为伤得太重,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用尽,又仿佛是还没有从险些步入鬼门关的惊变中回过神。
但他还在呼吸,而且呼吸得越来越匀称。
皇甫荻给他吃的药,是不是已经开始有了起效?
“何兄,这书房里还有没有别人?”
何期摇摇头。
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把屋子四周都搜了一遍,除去坐在椅子上的无头死尸,和这个半死不活的青衣小童,书房里已再找不到第三个陌生人。
“这位小兄弟被我点了穴道,一时半会是动不了的,他伤得这样重,也不好走动……”
皇甫荻看着何期,道:“我们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先出去通知门口的侍卫,好歹把大管家请来做个人证,免得到时候有理说不清,被人误会是凶手。”
他说的又是一句大实话,何期想不同意都没办法。
谁知他们刚掠出大门,掠到院子里,就看到前面不远的月洞门中,突然涌进来十几个人。
这十几个人,竟都是来给赵南烛贺寿的宾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好几人还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大家人物。
“空谷大师,您怎么来了?”
皇甫荻怔了怔,立刻迎上前去,和为首的白眉僧人见礼。
“阿弥陀佛,皇甫施主居然也在这里?”
空谷大师看上去确实很惊讶,又带着些疑惑不解,形成了一种复杂而微妙的表情,不太像是假装出来的。
“我们都是收到了南烛兄的突发请帖,应邀前来书房。本以为是单独赴会,没想到一路上加入的人竟越来越多。”
皇甫荻道:“在下也收到了请帖。敢问大师,可有将请帖带在身上?”
不止空谷大师,其余赶过来的十一个人,每个人都拿出了一份请帖。
这十三份请帖,非但格式语句完全相同,落款字迹也皆出自一人笔下,确是赵南烛亲笔手书。
皇甫荻沉声道:“这事实在是奇怪……我不好在这里解释,各位请先随我来。”
众人见到无头死尸时的脸色,并没有比刚才何期和皇甫荻进来时好多少。
空谷大师巍颤颤走到近处,目光停在无头死尸仅有的一只手上,停了很久。
“是六指……是南烛兄!”
他虎目含泪,咬着牙道:“血衣会,好毒辣的心肠,好狠的手段!”
皇甫荻快速把前事简单说了一回,又道:“我们赶来时,书房里就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凶手!你是凶手!”
一声尖叫突然响起,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是坐在椅子上的青衣小童在尖叫。
他惨白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他的眼和手都指向一个人。
这个人是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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