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灯已变得更亮,进来的人也更多了。
那一具无头尸体仍然端坐在椅上,身上血衣的颜色已渐渐黯淡。
云逢先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巾,包住了手,才轻轻用指尖往伤口断面上一擦。
他凝视着丝巾上的血,低声道:“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云逢没有解释。
他又取出一把短刀,把刀刃凑近伤口断面,来回打量。
这柄同样用雪白丝巾包裹着的短刀,是刚才他从“青衣小童”的尸体上□□的,据说是凶手割下赵南烛的头颅后,匆忙间投出的凶器。
云逢看过几眼,忽然摇了摇头,道:“假的。”
什么假的?
云逢还是没有解释。
短刀不是假的,刀刃薄而利,在灯下闪烁着淡淡青光,只要是长了眼睛的江湖人,都能看出这柄刀一定是用精铁铸成的。
尸体也不是假的,那一股浓浓的血腥气,简直令人作呕。
云逢忽然道:“燕回,你过来。”
他叫得很自然,很随意,似是一点也不知道燕回的身份,只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呼来喝去的佣人。
但燕回也居然应了,应得又快又干脆,没有一点生气恼怒的意思,而且还笑着问道:“你难得叫我一回,是不是要我帮忙?”
云逢道:“公孙大夫还在院子里忙着,现在只能让你去检查一下,赵老英雄身上的其他地方,还有没有明显的伤口,最好是类似这柄短刀造成的伤口。”
他又转过身,把沾着血的丝巾递给孟天祥,道:“孟长老,您看,这血里有没有带着毒?”
孟天祥挑高了眉,道:“小宫主,你为什么要找我?”
云逢道:“晚辈曾听家母说过,孟长老手上一条长棍,不但能用来打狗,还能用来御蛇。无论多毒多凶的蛇,在孟长老手里,就像洗干净等着下锅的小泥鳅一样,绝不敢乱动弹的。”
他微微一笑,道:“孟长老既然能御蛇,对于蛇身上的毒,自然也是不怕的。非但不怕,而且还很精通解毒的办法。”
孟天祥大笑。
他笑着接过云逢递来的丝巾,先用鼻子闻了闻,又把左手小手指按上丝巾,沾起一点血来,用舌尖轻轻一舔。
“这里面似乎没有什么毒……也许是敌人用的毒药太过高明,我试不出来。”
云逢道:“连蒙汗药、迷魂香这样的成分也没有?”
孟天祥摇了摇头。
云逢谢过孟天祥,又问燕回:“检查的结果是?”
燕回道:“大致检查了一遍,四肢躯干都没有明显外伤,断臂处也是陈年旧伤,并非新的。”
云逢道:“有没有被人点过穴道的迹象?”
燕回也摇了摇头。
云逢再问他:“照你估计,赵老英雄到现在大概死了多久?”
燕回道:“初步推断,他是因脖颈大动脉失血过多而死,死得很快,也很突然。”
他沉吟着,继续道:“因为创口断面十分齐整,中间没有停顿偏离的痕迹,被利器一下斩断脖颈的可能性很大。”
云逢道:“你认为凶手会用什么利器杀人?”
燕回道:“从创口断面来看,自然是刀剑一类,当然也不排除一切可以用来割下人头的旁门奇兵,比如铁尺、大斧……只要运用得当,一样可以制造出和刀剑切痕相差无几的创伤。”
他忽然道:“你手上握的,不就是凶手用来杀人的凶器?为什么还要问我?”
云逢笑了笑,只道:“你推算的死亡时间,还没告诉我。”
燕回道:“根据血液流失和尸体僵硬的程度,我以为确如那位小……那个死去的侏儒所说,大约在申时,申时二刻左右。”
云逢道:“那你当时在做什么?”
他不但问了燕回,还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问了一遍,甚至包括赵府的大管家。
等听完十几个人的回答,云逢才缓缓道:“我当时虽然在和两个手下同桌吃饭,但我也同样有嫌疑。”
他有什么嫌疑?
云逢道:“因为我用左手剑。”
这一点他就算藏着不说,刚才他在院子里对何期出剑时,大家也已经看到了,而且都看得很清楚。
可“用左手剑”,会有什么嫌疑?
云逢道:“可能有些人从来不用剑,所以也不太懂得,同样一柄剑在手,左手和右手出剑的力道是绝不会相同的。就算同样的招式,随剑施展出来的变化也不一样。”
他又看向燕回:“你的佩剑借我一用。”
燕回佩剑的剑鞘上装饰着七颗宝石,翡翠、玛瑙、猫眼儿绿……每一颗宝石都在灯下闪闪发光。
单看这柄剑的剑鞘,就已算得上是一件宝物。
云逢道:“事出有因,还望众位见谅。”
他“刷”的拔剑出鞘,一剑砍出,面前的四方小桌顿时缺了一角。
云逢把剑递给何期,道:“师兄,你按着我刚才的力气和手法,往另一角上再来一剑。”
何期持剑的手和大多数人一样,是右手。
他此时肩伤的流血早已止住,手上也还有力气,何况云逢刚才砍的那一剑,用的大半是巧劲,而非硬功。
所以他也很顺利的出了剑。
云逢指着两个缺角,道:“你们看。”
现在用不着他再解释,所有人都已看明白,木桌上的两个缺角确实有差别,就算差别再细小,再微末,那也还是差别。
这个细小微末的差别,往往就是高手相争时,用来一招定生死的“破绽”。
听过云逢的分析,再去看赵南烛的脖颈,确实不太像是被人用右手斩断的。
可云逢提出的这个“破绽”,却是要把嫌疑往自己身上引,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就算他这样做,是为了洗脱何期的冤枉,还自家师兄一个清白,但这样付出的代价也未免有些大,未免有些不值得。
云逢却还在笑,笑着道:“我这一点嫌疑,很快就会变得不再是嫌疑。接下来我就给大家证明,我的的确确是清白的,的的确确没有杀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我还能同时证明,我师兄也一样是清白的,一样不可能杀害赵老英雄。”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云逢身上。
云逢笑得很愉快:“这柄短刀,难道真的是割下赵老英雄头颅的凶器?”
他接着道:“难道我和师兄的出手,还不能让你们看清楚,刀和剑的创口就算再相似,也还是有差别的?”
燕回道:“你是说,那柄凶器不是刀,而是剑?”
他迟疑着道:“可是,这样岂非……”
燕回虽然没有说下去,但大家也已明白他的意思——这样岂非是让你们师兄弟两个人更有嫌疑?
云逢居然点了点头,道:“不错,割下赵老英雄头颅的凶器,就是一柄剑。而且还是一柄长剑,不是短剑,更不可能是匕首。”
别人遇到这种麻烦事,都恨不得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嫌疑降到最低,可解语宫小宫主硬是反过来,似乎身上的嫌疑越重,他就越开心。
何期拼命在找的,是能自证清白的证据,云逢拼命在找的,却是自己和凶手的相同点,别人还没注意到的事,他反而都主动说出来了。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何期的心几乎已经要提到嗓子眼,可云逢脸上的笑看起来还是很可爱,很动人。
“凶手一定和赵老英雄认识,认识了很久,而且还是个能随便出入书房的熟人。”
这一点为什么是最重要的?
“熟人作案?”
有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马上提出了疑问。
云逢点了点头,道:“不错,熟人作案。”
那个中年人又问:“我认为这一点并不能让你摆脱嫌疑,今夜住在赵府中的宾客,试问又有谁不是他的熟人?”
他迟疑着,道:“就算是……令师兄,一旦他在赵老英雄面前说清楚身世来历,赵老英雄也一定会当他是熟人的。”
云逢眨了眨眼,道:“这位前辈贵姓?怎么称呼?”
那人道:“老夫姓武。”
云逢眼珠一转,笑道:“哦,原来是‘铁笔神判’武三爷。听闻您一对判官笔上的点穴功夫独步江湖,解穴手法也是旁人难学的名家技艺……”
他接着道:“我刚才虽已问过燕回一次,但他毕竟不是这行门道上的大家,相信有您帮忙掌眼,一定能确认,赵老英雄的遗体究竟有没有被人点了穴道。”
武三爷怔了怔,道:“我很确信,他并没有被人点过穴道。”
云逢道:“他既然没有被人点穴,血液里又查不出被下毒的痕迹,而且凶手用左手持剑砍下他的头,是从正面挥剑,并非背后偷袭……”
他伸出左手,斜斜一划,像是在模仿当初凶手挥出的一剑,又道:“各位都是有绝学在身的练家子,也是眼光毒辣的老江湖,肯定不难看出,赵老英雄的坐姿很从容,很端正,并没有受到惊吓要起身,或者要反抗的样子。”
众人都点头同意。
云逢道:“赵老英雄朋友遍天下,有‘当世孟尝’之称。可今夜住在赵府中的宾客,我想其中不少人,应该还是第一次当面见到他。”
他慢慢道:“像这样的‘熟人’,也能让赵老英雄在遇到危险时,丝毫不起防备之意的吗?”
燕回道:“我明白了,我久居长安,你远在北地,你我都是第一次来杭州,第一次见到赵老英雄。”
云逢道:“就连我师兄,也应该是第一次来的。不然你们先前为什么会说,根本没在江湖中见过他这个人?”
众人都一怔。
云逢道:“我们这三个人,无论是谁,若假借有事和赵老英雄商量,先各位一步来到书房,赵老英雄虽然也可以像这样坐着接待我们,却不会在遇到危险时,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就连手上的珠串,也没捏碎一个。”
他忽然拉长了声音,道:“而且你们别忘了,他坐的可是下首位。我们是年轻晚辈,又是第一次和老人家见礼,这样是于理不合的。”
众人又一怔。
燕回点头道:“不错,能让赵老英雄坐在下首位待客,来人的声名一定比他还要大,辈分比他还要重。又或者,这人出于某些私底下的原因,一直颇受赵老英雄敬重,就算年纪轻轻,声名不显,也照样可以坐在高位。”
他继续道:“只有熟人作案,甚至是赵老英雄默认自己会死的情况下,他才会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
可要找出一个让赵南烛十分敬重的,又是从来不加防范的熟人,现在在书房里的人,却是一个都不符合了。
这个人会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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