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万丈,云浪翻滚,榆州的暮云秋景一直是九州一绝,司严独坐醉香楼三楼,含七分醉意,倚栏赏景。
小二端着水晶猪肘子,行步格外小心,“客官当心。”挡在小二前面的,是一光头大汉,高大威猛,肌肉紧实,暮色红光将他一身铜色皮肤染得分外好看,也让他袒露的左半上身肉眼可见的伤口格外壮美。
游逊不由分说地坐在司严订的桌前,以风卷残云之势席扫一桌佳肴。
“辛苦了,游叔。”
游逊逆着霞光淡漠地望向闲倚栏杆的司严,冷道:“你在外面快活,放老子在里头受累,一句辛苦可不抵罪。”
司严笑笑,“游叔,你看你,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次你进去,下次换我。”
游逊冷哼一声,“自然该你。在此之前,先想想下回拉谁做垫背的。”
“游叔觉得呢?”
“那就别是女人,牢里那臭娘儿们,一听要她一个人背锅,什么脏话都骂,难听得老子想当场杀了她。”
司严奸笑两声,毫无感情地附和:“她后半辈子都要替我们在牢里度过,骂两句是应该的。”
游逊冷冷瞧了司严一眼,“下次你从牢狱里出来,千万记着你现在说的话。”
司严长叹一声:“游叔别恼,谁让比起我这个貌美的病秧子,游叔的魁梧硬朗更招女人喜欢呢?晚辈一早便说过,女人盲目的爱和她们歇斯底里的恨一样疯狂。”
游逊的语气里不无讥讽,“她恐怕想不到,她分明什么都没做,为了我,宁愿挡罪深陷万劫不复。而我是个恶事做尽的败类,根本不会记得她半点好。”
司严抿茶不语。
“如今这世道,戴罪之身举步维艰,不借一个傻子把罪名都推掉,以后行走江湖总是得提心吊胆。”游逊自言自语道:“老子是混账了些,可哪个江湖人不是身不由己。那个璩玉嫱,口口声声说爱老子,前脚还说为老子宁愿顶罪,他娘的临了真让她个骚娘儿们坐牢的时候,骂得比谁都难听。咋地,老子也得陪她坐牢她才甘心?呸。”
司严脸上情绪难辨,“游叔,还琢磨这些做甚,你出来了便是自由之身,她与你再不相干。”
游逊大笑三声,又大快朵颐起来,“此话有理!老子高兴。还有更高兴的,你还记得七年前帮霍昀破我七星寨的那个放牛小子吗?”
“记得,若是没有他,霍昀不可能那么顺利地杀进七星寨。说起来,他还是桑州的功臣,怎么了?”
“他让老子陷害了,哈哈哈,在牢里看见他被柳毓关进去,就知道柳毓定会拿这小子做文章,我就大方送柳毓一个人情,说这小子以前是寨子里的人。结果你猜怎么着?”
司严配合道:“如何?”
“柳毓卸了这小子的胳膊,真解恨啊,他和七星寨之间的恩怨,总算是有个了结。”游逊灌了自己一口酒,呛出泪花,“霍昀为了这小子,竟让人把自己也关进衙狱。解气,真他娘的解气。”
“游逊,你让本州君好找!”
两侧的石屏被仕人推倒,浪潮一般的仕人从三楼的雅间里夺出,相继包围过来。
听闻动静,游逊顿时掀翻他身前那张能容纳十六人的八仙桌,“莫蠡!你害老子!”
司严越过栏杆,轻易就飞身上了对面的酒楼,“游叔,你要看清楚啊,我可不是那威名远扬的七星寨少主。”
游逊大怒,一脚踩断八仙桌的桌腿。
司严甩掉厚重的貂毛大氅,拆掉玉冠,挤进交叠的醉鬼中,隐没身影。
“游逊!”狄川背手而立,横眉竖眼,“你恶事做尽,毫无悔意,还敢陷害忠良,如此不仁不义,恬不知耻。本州君今日,定要为民除害。底下人听着,给本州君将其拿下,此人若敢反抗,就地正法。”
“是。”
狄川话音甫落,游逊举起八仙桌猛地掷过来,挡在游逊身前的仕人不敢躲,只能生挨。
四五仕人被砸得当场呕血倒地。
狄川下意识护住跟在他身后的沁玉,拉着她退至安全之地才放手。
游逊蛮力如牛,发起狂来神鬼莫近。但没撑过一盏茶便被降服了,他刚从牢里出来,体内的软骨散药劲还在,掣肘住了自己。
就这样,游逊又被押回衙狱,一路上骂骂咧咧,嘴都没闲过。
沁玉跟随游逊来到衙狱,按照章程,沁玉需要再确认一次她的证词。
事情的经过,简言之便是沁玉的江湖朋友“霹雳侠”知道莫蠡和游逊爱干拉人垫背的缺德事,并且知道他们两个用这法子屡试不爽,愿意假扮莫蠡引诱游逊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
“有姑娘这份证词,再加上游逊在醉香楼的酒后真言,可以放了璩玉嫱。但至于游皓初,山匪之嫌洗干净了,可他涉嫌杀害裴亥一事,还需另审。”
沁玉乖巧谢过狄川,“戚柔相信,杀人偿命,做过必会留痕,清白的人也会等到自己的公道。”
“戚姑娘说得不错。”柳毓不知何时立于沁玉身后。
听见这人阴沉的声音,沁玉眉心一跳,难缠的阴魂又飘来了。
“狄大人,听闻游逊今天又改了证词,不仅独揽了罪行,还说游皓初从没进过七星寨,只是寨子下一个放牛的牛童?”
狄川脸上写满不耐烦,一点破事,来来回回折腾,到底有完没完?“游逊亲口承认,确凿无疑。你不是在查游皓初的出身履历么?可查出不妥?他以前是不是就是个牛童?”
柳毓脸色阴下来,谢杭那小子,不愧是霍昀的一条好狗,远在百里之外都能成功策应霍昀。
游皓初的出身履历被谢杭润色得毫无破绽,柳毓审阅一夜,无论如何都找不出破绽。
“是柳某误会了游皓初,”柳毓勉强挤出一丝赔笑,“不过他仍有杀害裴亥的嫌疑,还需借榆州衙府关押其半日,明日柳某就将其押回桑州。”
狄川巴不得,“柳大人一路小心。”
“对了,狄大人,听说这次能让真相大白,多亏了戚姑娘认识的一位江湖朋友,不知这位至关重要的江湖朋友人在何处?”
狄川瞥向一旁的沁玉。
“戚柔不知。”江湖人本就来无影去无踪。
柳毓眼尾一挑,逼近沁玉,“这么重要的证人,却连一句证词都没有,如此结案,戚姑娘如何让人信服?”
狄川不悦道:“柳大人,让此案了结的是我,你有何意见,冲着我提,难为一个小姑娘做甚。”
柳毓嗤笑一声,眸光死死锥着沁玉,“柳某不敢。”
“若无事,就各自退下吧。”
沁玉退出议事厅,脚步很快,但仍是被柳毓追上了,沁玉不好再明躲,福身道:“不知柳大人有何吩咐。”
柳毓轻笑一声,“你倒是乖巧,和那日在魇狱里初见你时一样,谁知这样的可人,竟是能手刃日翼神使的狠东西。”最后一句柳毓将声音压得很低,故意附身凑近在沁玉耳边,言外之意尽是威胁。
“戚柔。”
霍昀的声音。
沁玉忙不迭退至霍昀身后,委屈地捻着霍昀的衣角。
“小妹可是冲撞了柳大人。”
“没有,”柳毓扬起下颚,冲沁玉暧昧一笑,“和令妹说几句悄悄话。”
沁玉默默翻了个大白眼,她知道柳毓在威胁自己,但她从来不吃这套,扽了扽霍昀的袖子,无辜道:“表哥,柳大人让我在夜里没人的时候去找他,戚柔不敢去,害怕。”
柳毓的脸顿时铁青。这种话,这女的是怎么好意思明说出口的?
霍昀轻拍沁玉的手,安抚着小丫头的情绪,转脸对柳毓不客气地道:“柳大人,不知柳夫人知道你这种癖好吗?”
柳毓结舌,这俩人还真是绝配,一个胡言乱语,另一个听风是雨。
一丘之貉,柳毓拂袖而去。
“表哥,你怎么出来了?”
皓初还需要人照顾呢。可怜的皓初,山匪之嫌是洗了,谋害裴亥一事却还没个说法。
“谢杭最晚今日申时会将裴家的原释书送来,皓初会没事的。”
一些悬案久而未决,死者便得不到安息,有时苦主也会选择签原释书,自认死者死于意外,不再追究与案子有关的人。案子停了,死者才能入土为安。
事实上,裴亥就是喝醉酒后自己栽进河里的,怜儿是目击者之一。
霍昀为了拖住褚二,不得已让怜儿做了伪证,最后连累怜儿在狱中自尽,他其实十分愧疚。
裴家自己也在查裴亥的死,心里大概有数裴亥是怎么死的,但那时裴亥的案子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裴家便将老天不公的怨气都撒在路过的褚二头上,烧货绑人,闹到现在,一身把柄,继而不得不接受谢杭提出的要求:签原释书,收钱闭嘴。
“可是这样,褚二也无罪了。”霍昀再也没有理由扣押褚二的出关令节。
“没错,”霍昀轻叹一声,“这是为今唯一的办法。”等原释书送来,恐怕柳毓就要找到霍昀面前撒泼打滚要褚二的出关令节了。
“不过,既然知道运送那些松茸的是神机木,就可以把神机木换下来,届时还管他出不出关。”
霍昀已经揪出褚财茂和林氏木坊,神机木的现世已然人尽皆知,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这是个狠招,霍昀轻弹沁玉的额头,“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做。”
沁玉用手背贴着额头,弯唇一笑,尽显娇羞,“那表哥,你现在就给谢大人写信吧,出关令节,我帮你送。”
霍昀咂摸:“你帮我送?”
沁玉心一横,反正霍昀是知道她底细的,“让我那位江湖朋友霹雳侠帮你送……快。”
风卷起两人的衣袂,纠缠不休。霍昀的眼神沉静如深潭,沁玉也不是没和霍昀互相盯着看过,但她从没存过这么大的私心,也从未这般心虚不堪过。
“好。”霍昀抬手,不无暧昧地,整理着沁玉耳鬓的碎发。
霍昀将写好的信交给沁玉,一并告诉她褚二的出关令节所藏之地。“等接到谢杭派人送来的原释书,把它交给狄川……戚柔,我和皓初能不能出去,就全靠你了。”
“表哥你……不怕我……”他明明知道她是细作,真敢赌啊。
“你在想什么?”霍昀轻笑一声,“我只是怕趁我不在柳毓会对皓初不利……你若是敢携这些东西跑了,我无论如何都会把你追回来。决不轻饶。”
“哦。”沁玉扁着嘴嘀咕,“能追上我再说吧。”
“你说什么?”
沁玉粲然回眸,晃着手中的信,“我说,就好好等我救你,乖乖的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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