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司严自觉蹲守在沁玉房中,听见沁玉回来的脚步声,在她推门的那一瞬,适时夸赞道:“伍伯的手艺真不错。”
虽然司严又在沁玉房中留下很重的烧饭菜味,但她心情好,就不跟这家伙计较了,“拿着,霍昀的亲笔信,褚二的出关令节,帮我跑一趟。”
“真有你的。”司严拿起信掂量掂量,没兴趣,倒是对那叠出关令节很好奇,打开一看,货源地址、出货人送货人收货人等一系列信息记载详细,还有层层官印加盖,并且记载这些信息的墨会随时间流逝褪色,能反应信息是何时记载上去的,手续技术基本都排除临时造假的可能。“怎么骗到手的?”
“操心这些做甚。你把信送到魇狱,谢杭亲启。至于这出关令节,你给师尊也好,直接给褚二也罢,看你。”
司严瞅瞅令节,又看看沁玉,阴恻恻地道:“司沁玉,真有你的,你卖我。”
沁玉心虚道:“我只说你是我一个江湖朋友,没提你是谁,怎么能是卖你呢。”
“戚大小姐真了不起,居然认识江湖朋友。”
沁玉听得出司严在揶揄自己,恼羞成怒,板着脸道:“你送不送?”
司严识相地将两样东西收进怀里,至少能在师尊那里复命了。“对了,游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何要配合你们演这一出?”连累司严昨夜背了一宿的剧本。
“他要救璩玉嫱,没得选。”
司严捏着下巴,不对吧,剧本上的对话明明……算了,大人的破事司严懒得懂。
沁玉从西都回来后,就再也没在客栈里看到狄川拨过来的守备兵。后来才知,是皓初被抓的时候,柯虎带头掩护皓初逃跑,违抗了军令,被狄川卸了军甲,遣回老家去了。
司严走后,沁玉就坐在大堂里等谢杭送原释书来。离申时越来越近,沁玉逐渐感到时间的无用而冗长。
申时,没等到谢杭送来的原释书,却被迫看了一场“赤发火神”游街。
浩浩汤汤的队伍,身着鲜艳的当地民俗装束,中间押着用纸和竹骨扎染的“赤发火神”。
队伍一壁沿街行进着,一壁跟随赤发火神前的“侍神”怪异荒诞地扭动着身子。若不是沁玉听得懂他们所唱都是脏话和恶语,看仗势,甚至要以为这些人是“赤发火神”的信徒,正在举行什么神秘祭祀赤发火神的仪式。
场面浩荡,舞乐诡异,但丝毫不影响围观街道旁的榆州百姓兴致勃勃地啐那“赤发火神”。
沁玉觉得好笑,“这算什么?”
“这是敬神礼,为敬山神,由原著族最有威望的人牵头操办。榆州人敬畏山神,这礼节延续有百年之久。”梅娘子温婉地立于沁玉身侧,轻声道。
沁玉不知梅娘子是何时走近的,大抵也是街上阵势太大,将她吸引了过来。
“敬山神就敬山神呗,啐人家火神干什么。”山神和火神打起来,不一定谁赢呢。做人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啊。
梅娘子掩唇而笑,眉眼轻弯,娇美极了,“靠山吃山罢。据说百年前,平溪山无端起了一场大火,整整烧了三个月,殃及半个榆州。那之后,敬神礼便有了雏形,意在惩辱火神,向山神表达敬畏。榆州人从此不敢引明火,怕山神因此而动怒。”
客栈里烧水做饭烧的都是炭,沁玉一直没往深处想,还以为是客栈老板富贵无匹,不在乎烧炭的银钱,原来背后居然还有这样一层。
“这敬神礼每年都有么?”沁玉不禁想,若是每年都来一次,那得费多少唾沫啊。
“每年都有的,若是见了明火,为了向山神表达歉意免遭惩罚,会再加一场。”
林氏木坊的大火把榆州人吓得不轻,就连州君夫人都惊动了,不惜亲自操持这敬神礼,希望山神能因此看到榆州百姓的诚意,不要迁怒榆州百姓。
狄夫人套着一身由竹条扎起骨架的“侍神服”里,带着侍神面具,面具上描画的俊秀眉眼好似在无声嘲讽赤发火神的青面獠牙。
沁玉倚着客栈的门,目光牢牢锁在与赤发火神同乘游街花车的狄夫人身上。百年前的大火,时间上倒是与盛宣帝听信谗言在盛雍境内销毁神机木吻合。
“啊!”
花车周围突然响起一阵惊呼。
就在刚刚的一瞬,“侍神服”下跳敬神舞的“狄夫人”突然凭空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侍神服与赤发火神被一股无名火引燃,青天白日,恍如见鬼,猛地烧了起来。
惊呼声宛如浪潮,一浪一浪波及至队伍头尾,随之传向街道两边。
恐慌随着仕人疏散人群,并浇灭两具“火人”后消散,流言却注定在这个傍晚发酵,然后以狰狞的面目传遍大街小巷。
沁玉不用想都知道,明日随晨曦而至的,肯定还有榆州百姓对山神火神更加根深蒂固的畏惧。
和户羽打过交道后,沁玉对自然神奇的接纳宽容了许多。就比如这场看似山神发怒的狄夫人消失案,在沁玉看来,也不是没有破绽。
“狄夫人”不是凭空消失,她根本就没有出现在“侍神服”里。
侍神服倒下的一瞬,尽管幕后之人非常小心,但随着火光的乍然迸发,沁玉看见了几条诡异的丝线在燃烧。
她猜,那便是牵引“侍神服”跳敬神舞的玄机所在。
想通这一层,沁玉不禁腹诽自己乌鸦嘴:褚财茂真的调转矛头,开始在狄川身上找突破口了。
傍晚,日暮西山,谢杭派来的仕人酉时三刻甫至,比霍昀预想的足足晚了一个多时辰。
沁玉拿到原释书,迫不及待地去救皓初,甫一出门,却见饶吏赶着马车缓缓行至跟前来。
昏黄的灯火微光中,霍昀的神色有几分憔悴,前窗支起的那一刹那,霍昀迎风咳了两声。
沁玉上前将人从马车里迎了下来,放下前窗时,虽然知道结果,却不甘心地往马车里觑了一眼。
没有皓初。
“表哥,原释书刚送到。”
“嗯,先收起来。”霍昀声音有些哑。牢房里比不得客栈的雅间,霍昀身子弱骨头娇,关在里头两日必是不会好受的。
沁玉跟到霍昀房中,见他在书案上摊开一张地图,神形皆颓然,眼神紧盯之处,是榆州的法场。从霍昀这般表现中,沁玉明白,现在不是一份原释书就能把皓初救回来那么简单了。
“表哥,发生什么事了?”
霍昀望过来,弯弯唇,“笨丫头,衙府关门了,明日再去。”
这么简单?
可是以霍昀的性格,就算衙府关门,他也会敲开狄府的门,把狄川从床上薅起来。
“表哥,那明日……”
“明日接回皓初,我们就回桑州。”霍昀始终含着温柔的笑意,可却不知为何,沁玉蓦然心疼。
已经走到这一步,神机木的案子,突然就不查了吗?
徐廊在哪儿?下一步有何动作?
褚财茂手里还有多少神机木?榆州还有多少北苑的细作死士?
褚财茂是伏法了,可难保榆州的腐朽之气不会滋养出下一个褚财茂。
就这样……放弃了吗?
沁玉眼里的光渐渐灭去,霍昀别开眼,极力压制那磅礴的念头。“狄川的夫人被劫持,他不得不按他们说的去做。”
“做什么?”
“明日午时,押皓初上法场。”
沁玉想起今日傍晚的闹剧,果不其然,一切皆是褚财茂的阴谋。
狄川身上有人之常情的弱点,是重情义的愚勇之徒,先前狄川心里的秤随着褚财茂身份的揭穿无限偏向霍昀。有了狄川的支持,霍昀在榆州行事无比顺遂。
可褚财茂怎会纵容狄川一直与霍昀待在一条船上,他有的是办法调动棋子,黑的白的又如何,在他的局里,都是棋,是棋就摆脱不了被使的命运。
控制了狄川就等于控制了榆州,所以从怂恿狄川调换松茸,到开金行和狄夫人拉进关系,都是褚财茂从一开始就想好的退路。
有人叩响了门,见是梅娘子,沁玉犹豫了片刻,还是让身容她走进屋内。
“霍大人,我家老爷的口信是,让您即刻写一封令书,下令命桑州城门明日开城一日,不验令节,不查货物,否则,游皓初必死无疑。”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长久的静默后,霍昀启唇:“何时开城?”
“辰时初。”
从霍昀的脸上读不出更多的情绪,他平静地执笔而书,行云流水,不加犹豫,泥封后,递给梅娘子。
然后又坐在书案前静静地观摩那张榆州地图。
梅娘子安静地退下,不多时,又折身回来叩响了霍昀的房门。
仍是沁玉开门:“还有事?”
梅娘子微微弯唇,“戚姑娘,你还在找徐廊吗?”
沁玉紧蹙烟眉,不明白梅娘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就在梅娘房中。一直都在。”温婉的声音,却恍如一记霹雳,将沁玉劈得面色发黑。
司严提醒沁玉客栈里就有一条漏网之鱼时,沁玉就该多留意梅娘子的。
“请他来。”霍昀沉声道。
话音甫落,徐廊便跨进房中,随之飘进屋内的还有一股参杂酒气的酸味,来人怕是很有几日没洗过了。
见沁玉嫌恶地捂着鼻子,徐廊回眸对梅娘子苦笑道:“我早说该洗个澡再过来的。”
梅娘子别开眼,不理他的屁话。好像她不曾督促过他洗澡似的。
沁玉合上门,抱着手臂守在门口。找了徐廊这尊佛这么久,如今他自投罗网,断不能让他逃了。
“霍大人,别来无恙。”徐廊拱拱手,不加客气地坐在八仙桌前,自顾自斟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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