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玉潜进狄川房间时,房中没点灯,狄川一人坐在床沿发呆。虽然看不分明他的神色,但他身形颓然,俨然笼在巨大的阴霾中。

    沁玉走近,狄川怅然抬头,“明日我会按照你们说得做,别动我的夫人。”

    “我是霹雳侠。”沁玉气沉丹田,捏出男人声。

    早知自己的朋友还需自己来演,当初就该起个清新脱俗的名号。

    狄川怔然片刻,借着镂窗泄露的曦光打量着眼前人,他笼在黑袍里,依然难掩身形的纤瘦,面纱与帽檐间,唯露出一双眼睛,朦胧嫣然。

    “戚姑娘的朋友?”

    “正是。狄大人,我来是想告诉你,夫人我会亲自去救,请你放心。”

    狄川肃然起敬,素来听闻江湖人义薄云天,今日终于得见一斑,“大侠可知我夫人被藏于何处?”

    “无外乎还在榆州城内,你且记住,今日照常行事,待见烟花,便是夫人得救之时。”

    狄川明白了,他今日唯一的事,就是斩杀游皓初。这霹雳侠是戚姑娘的朋友,受托于戚姑娘,必然是要保游皓初的性命。“是,我等大侠的消息。”

    沁玉步出州君府,天色蓦然大亮,深秋的清晨水雾弥漫,携带阵阵寒意,让人不自觉拢紧衣袍。

    昨日敬神礼之前,狄夫人出州君府时还特意嘱咐狄川定要去观摩敬神礼,府上人连同狄川都说狄夫人那时并没有异样,至少说明,离开州君府前,狄夫人还是自由之身。

    至于挨着傍晚的敬神礼,侍神服全程高坐花车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跳敬神舞,死士也不可能有本事在这个过程中劫走狄夫人。

    如此看来,死士动手之地,便只可能是平溪山脚的神庙——敬神礼出发之地。

    神庙不大,却因经常翻修宛如新建,庙中僧人不多,但个个容光焕发。庙里香火不断,来的都是锦衣华服的仕女和鹤发矍铄的老祖宗。

    据说神庙最初是一位容老爷建来用做养老的所在,后来因为前来上香的人太多,容老爷不堪受扰,又搬回容府去了。

    准备赤发火神纸骨和侍神服的地方在库房。伺候狄夫人多年的刘嬷嬷说,夫人就是在库房里穿上侍神服的。

    侍神服有竹骨定型,一个人是没法穿的,得至少两个人举起来从头套下去。而且穿上后也不便走动,是以花车就停在库房门口,狄夫人由人套上侍神服后,就被扶着上了花车。

    刘嬷嬷记得特别清楚,夫人上了花车以后突然绊了一跤,险些摔了。可刘嬷嬷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那时夫人脚下是没有东西的,就像凭空绊住了什么。只不过当时忙着准备敬神礼,刘嬷嬷忙得焦头烂额,没顾得及深思。

    沁玉猜测,那时花车上应是布满了提偶丝线。“出了山门后,你可又与夫人交流过?”

    丝线能提着侍神服跳舞,却没法让一个布偶说话。

    “再没有了,”刘嬷嬷笃定地摇头,“出了山门敬神礼就开始了,夫人身为侍神,出言乃大禁。”

    如此看来,狄夫人就是在上花车后,至花车出山门前被劫走的。

    不过就算当时人再多,场面再嘈杂,藏在侍神服下的狄夫人被旁人掳走,也不该没人看见。

    对方到底用了什么障眼法?

    沁玉从库房走到山门,这一路也没有特殊的布置,刺客就算从天而降也逃不过几百双眼睛的监视。

    那莫不是……从地上?

    对了,花车。昨日侍神服和赤发火神的燃烧非常意外,烧燃后火势很快就卷燃了花车周围的布幡。按理说,花车应该被烧毁的,可昨日一直等到仕人姗姗赶到,花车都是完好无损的。而且那花车车身很厚,当天的氛围下,沁玉自然而然地认为是为了让赤发火神和侍神显眼出挑,此时想来,那车身中间若是空的,足以装下一个狄夫人。并且,制花车的木头,很可能就是神机木。

    “花车是谁准备的?在哪儿买的?昨天出事以后,运到什么地方去了?”

    刘嬷嬷:“花车都是由庙里准备的,具体是谁买的,在哪儿买的,老婆子我也不知。”

    沁玉不打算这时候摸查这座神庙调查花车一事,决定先前往衙府弄清楚昨日花车被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如果花车被拉到衙府以后,对方趁无人注意时将其运出衙府,只能说明,衙府里还藏有北苑细作。

    虽然这在意料之中,但是沁玉多少还是有些懊恼。如果昨天敏感一些,察觉出花车有问题,就不会存在今天的死局局面。

    赶往衙府途中,沁玉在昨天约好的饭馆里给徐廊留下信息。正是卯时三刻,日头已冲破云雾,明晃晃地挂在苍穹之上。

    衙府的守卫较之寻常,多出三倍不止,不过都集中在正门与衙狱附近,皓初是关键,是桎梏霍昀手脚的关键,褚财茂绝不会容许自己失去这份筹码。

    库房周围的守卫只有两个。

    沁玉敲晕其中一个,用天蚕丝勒住另一个的脖子,捏出恶狠狠的音色,“说,昨天游街的花车在不在里?”

    守卫不知是被一身黑袍的沁玉吓到还是呼吸不畅,抑或兼而有之,脸色煞白,“被、被林堂主拉走了……”

    “林应?拉去了何处?”

    “不、不知。”

    沁玉将他也敲晕,飞身上了屋檐,顺着人稀之径翻出衙府。

    林应劫走了狄夫人?如果是林应,他会将人藏在何处?沁玉不了解他,只知他是追风堂的堂主,正当此时,他应该在追风堂上值。

    去林府的路上,沁玉再次在约好的饭馆里留下自己探听到的情报,这次饭馆老板给她的藏头诗里,有徐廊留下的他前往褚府的信息。

    把狄夫人藏在一个查封的深宅里,也不是不可能。

    那就各找各的。

    林应的女儿方满四岁,粉雕玉琢,此时正在后院和林夫人荡着秋千。沁玉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甩出天蚕丝锁住小女孩的腰,下一息,整个林府的人都慌张大叫起来。

    似沁玉这般明目张胆的“人贩子”,林府上下恐怕也是第一次见识到。

    林璇儿吓得不轻,趴在沁玉怀中,豆大的眼泪珠子一点也不心疼,哗哗直往沁玉的袍子上砸。

    沁玉无奈,喂给林璇儿一颗“糖豆”。

    现在要做的,便是以最快的速度威胁林应。沁玉将林璇儿笼在袍子里,先将孩子藏进客栈,然后拿着从林璇儿身上解下来的长命锁直奔衙府。

    辰时初,不同于街上的行人,沁玉脸上绯红难消,额上薄汗密布。按照昨日约定,到此时,桑州的城门已经不得不开。赶路送货的商旅队伍络绎不绝。

    信和长命锁是一起交给仕人的,之后沁玉便在林府附近的屋檐上蹲着,林夫人的哭声穿过层层深宅,一声声撕扯着沁玉的心。

    林应是辰时两刻顺着信上的指示赶回林府的,他先是抱着林夫人安慰了一阵子,随后便赶到沁玉所在的龙阳大道,与之“交易”。此处宽敞有退路,不易埋伏,沁玉孤身一人应对看不见的北苑死士,必须慎之又慎。

    “狄夫人在哪儿?”

    林应的表情诚恳,但毕竟为官多年,气势上不愿让沁玉看出弱点,极力沉静道:“大侠,等到午时,我可以保游皓初的清白。”

    “少废话,小心你女儿的命!”

    人要救,神机木也要拦。没得商量。

    林应的眸子里似乎藏着一场海啸,但他很镇静,镇静到差点把沁玉看穿:“大侠,林某也只是中间人,并非幕后主使……我可以告诉你花车的下落,至于狄夫人,林某不敢保证她人还在花车中。但求大侠不要恼羞成怒,伤及我幼儿的性命。”

    “说。”

    “林某昨日命人将花车拉到庆街一片废宅前,后来的事,林某一概不知,还请大侠见谅。”

    沁玉不甘心线索就这般断了,“谁命你这么做的?追风堂堂主,还需要受制于人?”

    林应连狄川都敢得罪,真正害怕的人,只怕身份不简单。

    林应一时结舌。女儿的命他不可不顾,可……事关公子的大业,他万不能做那害群之马。“大侠,你可是戚姑娘的朋友?”

    沁玉不语。

    “大侠此行,是为心中信义,可林某也有自己要守的人。”

    沁玉警惕起来,林应的眼神闪过一瞬凛冽,想来林璇儿对他来说,颇像皓初之于霍昀,不可舍,可两难时,似乎不得不舍。

    “得罪了。”

    林应武功极为了得,倒对得起他追风堂堂主的威名。

    沁玉虽然能应对,却不能压制林应,想问出幕后主使一时之间不太可能。

    没办法,只能先撤。沁玉解下腰间装石灰的荷包,想出手时发现自己才是迎风的那个。正想和林应换个方位,他身后的救兵却已经赶到了。

    倒了血霉。沁玉只好用天蚕丝将林应捆起来。

    救兵赶至,沁玉顺风而逃,训练有素的仕人则排好阵势朝沁玉逃跑的方向放出密密匝匝的箭矢。

    跃下围墙的那一刻,左肩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沁玉脑袋跟着昏沉,重摔在地,痛得呼吸都不畅。敏锐的鼻子闻到血腥味,更提醒了她肩上火辣的刺痛感。血在流,顺着她的肩胛骨,淌向腰骨,温热而粘腻。

    随之而来的是全身的酸麻、发胀、不受控制。箭矢上应该涂了立竿见影的药,沁玉咬着牙往巷子里钻。眼前幻影幢幢,她会猝不及防地磕在坚硬的墙壁上,额头上的血也跟着凑热闹,顺着鼻梁淌向唇珠。

    失去意识前,她看见一张模糊的人脸,白衣黑靴,恍似仙人。

    是霍昀。沁玉凄凄地伸出手,没够到任何,只有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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