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骨徒,你可知?”
徐廊轻笑一声,“那个小丫头,因为右眼有一块胎记,从小受尽欺负,从不敢与人交谈,胆小如鼠……”
“你不知道。”褚财茂不耐地打断徐廊的话。
徐廊看褚财茂脸色不悦,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于是正色道:“是。”
“她今日会出现在劫法场的人里。”
徐廊无法得知褚财茂是怎么获得万骨窟内部的密令,但日翼神使无孔不入的手段俨然已到了万骨窟不得不重视的地步。“莫不是她能构成莫大的隐患?”
“一叶红,就是这个丫头片子。”
小滟是万骨窟年轻一辈的翘楚,名气大剑法狠戾,她本人比那把“一叶红”更像一柄剑。“如此,狄大人不知能否招架得住?”
“怎么?要不你去帮帮她?”
徐廊冷汗涔涔,“狄大人毕竟是曾跟随王上上阵破敌的老将,对付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徐廊空有一张嘴,就不去捣乱了。”
褚财茂冷哼一声,望向院中的日晷,“时辰差不多了……徐廊,你跟我多少年了?”
“回老爷,如今是第五个年头。”
“五年了,”褚财茂一声怅然,“那你随老爷我回北苑去,可好?”
徐廊跪下谢恩,“徐廊还当为老爷当牛做马,万死不辞。老爷愿意收留徐廊,徐廊自是愿意跟随老爷回北苑。”
褚财茂俯身拍了拍徐廊的肩,示意他站起来。“你小子,就是太爱拍马屁了,拍着拍着,让别人都分不清你的马屁和肺腑之言。”
“徐廊的话,句句是肺腑之言。”
褚财茂大笑出声。这几十年,他如履薄冰,处处哄着狄川等人,回过头来,是徐廊哄着他,甘心被他当做出气筒。
这样的物什,就算是个叛徒,又有什么所谓。
手下那些死士,忠心耿耿,却读不懂他的喜怒哀乐。
“林氏木坊转移的货,就由你负责运出西越吧。”
“是。”
褚财茂回过身,背着日光,脸埋在阴影中,重重地一拍徐廊的肩,“你与牛五从小一起长大,那叫小滟的,是你们共同爱护的妹妹。我许你,去送她一程。”
徐廊僵住,宛如冰天雪地里的一座冻雕。沐在日光里,却如置身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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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红。”狄川不禁低笑起来,“来的当真是你。褚财茂这死胖子,消息还真他娘的准。”最后一句,狄川低声咒骂。
小丫头的眼神异常坚定,纯粹又冷冽。
“回去吧。游皓初,必死无疑。”而今,狄川终于明白,游皓初既可以用来要挟霍昀,又能作为钓万骨窟出洞的诱饵,所以褚财茂才下令游皓初必须死。
他何德何能,成为制衡霍昀与万骨窟的关键。江湖二字,狄川想是这辈子都琢磨不透。
小滟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狄川不识,但对于埋伏在□□兵和守卫中的骨徒来说,莫不能不熟悉。
玉骨令。
持令者,可令骨徒为其粉身碎骨。能拿到玉骨令的人,都是骨徒中的德高望重者,否则便是在极端危急的情况,不得不用玉骨令调动骨徒。
“众骨徒听令,今日救游皓初一事,乃我一叶红一己之任。尔等若敢违抗玉骨令,永逐于万骨窟。”
狄川不由得震诧,奶气未干的小姑娘,竟有如此气节,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无怪乎万骨窟存于盛雍百年不灭,狄川如今悟得一二。
可惜。“杀。”
电光火石之间,小滟向四周洒下霹雳弹,强风的吹扬下,法场内一时宛如不见五指的雾罩下的牢笼。
小滟和守卫厮杀在雾罩中,从小受过师父蒙眼训练的小滟可以凭借听觉辨别守卫的攻势,□□兵又恰恰很难辨出小滟的具体|位置。
但即便如此,小滟孤身一人,还是难以冲破层层桎梏。
乱箭虽然无序,无差别的射杀却照样致命。雾在散,守卫的刀鱼鳞一般砍向她,别提多么难抗。皓初就在三丈远之地,那距离小滟却很难缩近。
狄川逐渐看清雾中不同于守卫的独特身法,矫健有力,剑法卓绝。
是个合格的剑客,狄川用脚尖挑起横刀,飞身刺向小滟。彼时小滟正艰难支撑着四把刀同时压下来的力,侧目惊觉狄川袭来,被迫使出一招挪移,躲开了夹攻,肩上却被削开一道深长的伤口。
狄川的刀很重,力量磅礴,小滟的剑法走的是快和狠,至于四两拨千斤的玄妙,她年纪尚小,没能静得下心学。
小滟很快就败下阵来,黑衣吃血,处处布满暗赭。
压在狄川的刀下时,小滟抬头能看见跪在那里的皓初。他还是垂着头,年少的英气宛如水汽,被蒸得灰飞烟灭。
憔悴、枯黄、开裂、颓败。
看见这样的皓初,比死难受。
然而更痛的,是救不了他。
在她不自禁地流下一滴泪时,皓初宛如被神明发现,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猝然被提上西墙。
司严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的,又闪回□□兵中。
眼下这局面,埋伏在□□兵中的骨徒不得不跳出来掩护司严。
但其实不必,天蚕丝除了勒人,密密匝匝地缠起来还可做无形的护盾。司严怂,但怂可保命。
“给老子追!游皓初必须死!”
闻令,东面墙头的□□兵都向西墙移进。
但他们不得不应付胳膊上绑红布的□□兵,俨然,他们是榆州仕人不假,但更属于他们的身份,是骨徒。
终于还是现身了。狄川只能按照褚财茂说的去做,用脚狠狠踩住小滟的背,举起横刀,只待一刀了结所谓骨徒的性命。
“铮”的一声,飞来横刀将狄川手中的刀砸脱了手,狄川险些以为自己被小滟放出的霹雳弹熏瞎了眼,策马而来的小子,竟是徐廊。
见是徐廊,守卫中的骨徒不再隐忍,齐刷刷在胳膊上绑上约定的红布。
逐出万骨窟又如何,不枉此生为骨徒。
一骨徒上前抢抱起小滟,送上飞驰而来的徐廊手中。在他们的掩护下,司严和小滟都得以逃出法场。
狄川立于原地,眼中那些胳膊绑着红布的守卫和□□兵,他或许见过,但匆匆一眼不可能记得。不过今日,他们的面孔狄川会永远记住。
不为别的,为他们的气节。
法场外有三条路,每条路狄川都在关键路口设了埋伏,为的就是要将潜伏衙府的骨徒一网打尽。
西越虽有脱离盛雍之意,但到底是底气不足,小小三州,就兵力而言,比之中都,就好似家犬遇老象,该服还是得服,该怕照样得怕。遑论涉及万骨窟的事,中都下死令剿杀的,西越不敢私留。
想想,万骨窟的处境简直太可笑了。盛雍不容,北苑誓除。天下之大,贡献之伟,可骨徒终其一生,都无法光明正大地喊出他是谁。
徐廊和小滟最终被拦于圣水桥——通往悠悠阜的必经之路。
“为了几块破木头,搭上这么多人的命,当真值当?”
骨徒勇猛,几十来人的阵仗,却丝毫不怵狄川布下的千军罗网。
要说最震撼狄川的,还得是冲在最前面的徐廊。狄川对他有些印象,衙府里最不着调的混子,向来油腔滑调没个正形,跟条狗一样,闻着味儿到处拍马屁。
没成想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能拿起长剑,浴血奋战。
“大人,不妙,清嘉郡主携一营兵马进入榆州城后,径直朝这边来了。”仕人匆匆来报。
“清嘉?”威远侯的小女儿……
这威远侯,可是王妃的亲舅舅。西都没有威远侯护着,左承志不足而立的年纪,祖上又无名将留有荫功,他绝无可能坐稳西越王的位置。
仕人的消息还算及时,狄川一回头,浩浩荡荡,逶迤延绵,踏起尘埃扑面的队伍正朝他“碾压”过来。领军的女子身着甲胄,英姿飒爽,豪气万丈。
“住手。”狄川下令停止剿杀。埋伏的仕人退回暗处蛰伏,静静盯着被围困的猎物。
水中死尸如叶,满江红。
“狄叔叔。”傅青筠身骑高头大马,勒马停于狄川跟前,傲慢又矜骄地睨视着狄川。
“恭迎清嘉郡主。什么风,把清嘉郡主吹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傅青筠跃下马,身后一营训练有素的军队便是她莫大的底气,“榆州出现神机木,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见狄叔叔向表哥禀告?”
“事情还没查清楚。”
傅青筠的目光越过狄川,暼向他身后桥上的困兽,死死伤伤,怎一个惨字了得。“清嘉可是打扰到狄叔叔了?”
“不敢。”
傅青筠又怎会看不出狄川的敷衍和不耐,不过她身为郡主,早已习惯身边的人不服气却又不得不低头,“那就好。怪可怜的,放了他们。”
“郡主?!”狄川黑下脸来。
“狄叔叔,有些话清嘉不想说的太难听。游皓初何其无辜?这些救他的人又何其忠肝义胆?你可知你在滥杀无辜,残害忠良?”
“他们是骨徒。”
“证据呢?”
狄川默然。
“放了他们。”
狄川周身的气势俨然已被傅青筠逼得十分危险,两阵剑拔弩张。
一营兵马,在狄川看来,其实不算什么。只是动了这丫头,威远侯定要他血债血偿,那他便是真的走上死路了。
可是为了夫人……
气氛冷到极致,两边都不由得握紧佩刀,尤感下一息一场恶战便会爆发。
蓦地,天边炸开一道烟花。
“仅凭郡主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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