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少见到何冬炎露出如此过激的反应,何春雨蓦地有些紧张害怕起来。
她往何冬炎碗里夹了一点菜,以示安抚:“是今天上午的时候,你去上学了,何淳他们赶着上工,所以就没等你回来了,夏热还说,等他赚钱回来了,给你带礼物呢……”
何春雨的一席话,让何冬炎彻彻底底明白,原来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有自己被瞒在鼓里看笑话,宛如一个跳梁小丑。
不用说,这些肯定都是那个女人的意思。
何冬炎发出一声冷笑:“难道不是害怕我要抢走何夏热的机会,才趁着我没回来就急急将他送走吗?”
明明何淳是喊自己去的,为什么会变成了何夏热!
更可气的是,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一手操纵了整件事情。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被人猝然泼了冷水,从头到脚都麻了。
“您不是说了这是投机倒把的事情!是会害了家里人的事情!”
祝芳白看也没看何冬炎,低头喝了几口稀饭,理直气壮地回应:“所以我让夏热去了。”
何冬炎一直都知道,祝芳白偏爱何夏热,只是不能接受,她如此堂而皇之地牺牲自己。
“为什么何夏热可以去,我就不行!”
“我说了你不行就是不行。”
“凭什么?”何冬炎扔下筷子,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了,“为什么总是何夏热!作为弟弟,我从小的衣服捡他穿小了的。有什么好吃的,母亲总是偷偷留给他。每次闯祸最多的是他,可受到责骂的却是大姐……”
何春雨捡起筷子,试图安抚何冬炎:“冬炎,别这样和母亲说话。”
“大姐,你就没有一点点委屈抱怨?”说到激动的地方,何冬炎整个人站起来,“难道不是因为何夏热想赚钱,母亲才偷偷让他去了吗?我们就不是你的儿子女儿了吗?”
“我没有把你当儿子?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学读书,为的是什么?如果没有我,你现在还能安安心心地坐在课堂里安心读书吗?你吃的穿的,哪一个不是我辛辛苦苦为你挣来的?一个一个都是小白眼狼。现在翅膀硬了,就敢和你老娘大吼大叫了!”
何冬炎无法反驳,但又憋屈得很。这么些年,母亲总是用这样的“恩情”压迫着他,时时刻刻惦记他偿还,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这书又不是他一个人在读的,何夏热读不起来,也怪他吗?
“你哥和你不同,你只要好好上学,毕业了就能分配工作,有铁饭碗。你哥读不起来书,他没路子了,让他去打工,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你难不成想逼死你哥哥不成?”
“他不是我哥!他哪一点儿像个哥哥的样子!”何冬炎将碗筷一摔,这个哥哥,除了会欺负自己,还会做什么?
祝芳白感觉自己的怒火正一拱拱地顶上脑门子,可看到屋子里躺着的何建国,她还是尽量压下声音:“你要是不想吃饭,你可以不吃。”
“不吃就不吃!”何冬炎气急败坏地离开了家,一路跑上山头,中途跌倒了几次,膝盖和手掌都磨破了皮,他一滴眼泪也没流。
低头看见脚上母亲给自己缝制的鞋,沾了不少污泥,眼泪却再也绷不住了。
从前何冬炎害怕漆黑的山路,可此时此刻心里被委屈填满,跑了一路都顾不得恐惧。
温柔的月光洒落粗犷的山野里,从草树,从花叶,内部微微地渗出。少年蜷缩在树下,放肆地哭着,哭到没有力气,闻见空气里一阵甜醉的花香,肚子忽然间就饿了。
后来,何冬炎在山上睡得迷迷糊糊,回去以后就大病了一场。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晚上是怎么回的家。
只是听何春雨说,那一晚祝芳白为了找他,几乎翻遍整个山头,嗓子都喊哑了,又亲自背着他走了一路。
何冬炎没有再提起自己要外出打工的事情,他只好将所有的烦闷都通过学习转移,着了魔般地看书,每天会坐在昏睡的父亲面前,汇报自己的学习进展。
这一年,他如愿地考上了高中,即将成为岱山生产大队唯一一个高中生。
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那时的学制改革为小学五年,初、高中各两年。
何冬炎顺利地成为两村考上高中的孩子之二。还有一个,是祝昔予。
他想,果真是双胞胎呢,他们的脑子都一样的好使。
然而何夏热这一走,又失去一个挣工分的劳动力,说好会给家里捎信,离开后直接杳无音信了。家里的景况一日不如一日,何建国的身体状况也越发得危险。
祝芳白几次上了何淳家里询问,也没得到点有用的消息。
何冬炎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说出自己还得继续伸手要钱上学。
自己的儿子考上高中的事情,祝芳白最后是从自己姐姐那里得知的。
祝家姨妈到家里同祝芳白商量祝昔予上学的事情,准备直接搬到镇上去住。
“好在冬炎也考上同一个学校,他们有个伴儿,不怕昔予被欺负了。”
祝芳白闻言一怔:“你从哪里听说冬炎考上了?”
“昔予说的,她还看了好几遍,保证不会错的。”祝姨妈从祝芳白眼里看出些不对,“怎么?冬炎没告诉你?他不会是不想上了吧?”
祝芳白拧着眉转头看向床上躺着的何建国,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和何建国作出表态:“这学我会让他上的。”
何冬炎趴在门口,正好瞧见母亲的眼神,他难以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从前他只觉得母亲的眼里都是悲观、埋怨、暴躁,可此时此刻,看得何冬炎心口有些空落落的。
好似他做错了什么。
过了两天,祝芳白将一个黑色塑料袋放在何冬炎手上:“你这个小白眼狼,这些都是你的学费,你可得把书给我念好了,将来都要还给我的。”
祝芳白什么也没同何冬炎说,那些学费、生活费,她究竟是如何挤出来的。就好像先前做过的许多事情,她都不曾对何冬炎说过。
孩子没必要背负太多,知道又怎么样呢?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祝芳白这么想。她唯一的希冀,就是何冬炎能争口气,就算他以后长大如何怨恨自己,也无所谓。
就这样,何冬炎开始了两年的高中生活。
开学的那一天,祝芳白还给他送了一双新鞋子。
穿起来底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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