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希的秘密就这样曝光了。
他像只被捏住脖颈的幼弱的小猫崽, 一下子被人翻倒露出了辛苦捂住的小肚皮。
从艾伯塔闯进来,到他的浴袍落地,不过是几秒钟时间内发生的事。
他神经的一部分甚至还残留在用匕首刀尖对准尾巴比划时, 几次落下又在扎进去前的千钧一刻之际慌张移开, 那种着急却又下不了决心的焦灼中。
明明锐利的刀锋还没有划破皮肤。
但在某个瞬间, 他好像真的嗅闻到了皮肤被割开后, 流出的血液的刺鼻味道。
和银质匕首的冷凝金属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混合成一股令人眩晕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乔希在冒险团的时候, 有一次误入了一个魔雾沼泽。
里面寄生着一种黏黏糊糊很难应付的魔兽。
乔希和它打斗的时候,沼泽污水翻涌,从中涌出许多被吞噬过的魔兽的尸体, 夹杂着尸骨的气息扑面而来。
其中有一具就是某种猫科魔兽的残骸。
应当是被吞噬了没多久, 比起其余的挚余一具骨架的其他残骸,甚至还算完整,只有它身后那根漆黑细长的尾巴被腐蚀得尤为明显,将乔希吓了一跳。
那个沼泽中的魔兽不过中阶实力,除了习性实在令人不适了一些, 对乔希而言, 骑士并不能算得上一个难题。
但当时乔希因为那具尸骸走了神,居然不慎被那个魔兽伤到了。
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疤。
近来体质觉醒后,这道疤痕才因为肤质改变的原因消退下去。
结果,如今决定割掉自己的小角和尾巴。
乔希不知怎地, 握起来匕首的时候, 脑海中开始不断闪现出那只猫的死尸的画面。
仿佛在这一时刻,他和那只猫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一起。
尤其是那条腐烂的尾巴, 似乎和他这根新生的尾巴重叠了, 血迹斑斑的摆动。
他的指尖忍不住细微地颤抖起来。
“咣——”
很不想承认, 但手中的匕首被艾伯塔的踢到角落里去的时候,乔希忽然有一种很轻微的松了口气的轻快感。
那只黑猫的身影终于从他眼前消失。
被骑士高大的身形所替代,占据了乔希的全部视线和注意力。
他的肩膀微微塌下去。
只是,还没来得完整地吐出一口气,就被骑士一把抱了起来。
铁钳般的臂膀禁锢住他的腰身,大掌轻松地捏住他手腕。
猝然回想起来自己现在的形象不能被人看到,乔希的危机感升上来,气得口不择言、破口大骂。
但丝毫影响不了艾伯塔撕扯他身上浴袍的举动。
本来就是胡乱裹上去的,艾伯塔力气又大,即使乔希用腰肢、双腿,所有能用到的部位死死压住,还是被轻而易举地掀开了。
清脆的裂帛声在他耳侧响起。
乔希的心跳如擂鼓。
他太害怕了。
也不知道是害怕秘密被人揭破,还是害怕骑士这样陌生的姿态。
他从没有见过艾伯塔这么强硬的模样。
不是那种挂着一点细微笑意的仿佛充满爱意的,也不是如同打量什么珍宝似的沉静地凝视他。
而是冷着脸、面无表情地像剥什么东西一样,把他剥开了。
他好像变成了一尾光秃秃被捞到岸上的鱼,鳞片都干涸地卷曲了起来,只能无力地拍动尾巴。
而艾伯塔就是那个正坐在餐桌前,举着刀叉想要生吃小鱼的邪恶美食家。
不知不觉间,他的指尖凝聚了魔法的辉光。
他是一位黑袍魔法师,艾伯塔只是一个剑士,纵使身体的强度再高,还是无法和同等级的魔法师抗衡,这是人尽皆知的铁律。
在人类大陆上魔法是一种超越常人认知的能力,他甚至不需要用尽全力,只要一个中等级别的伤害法术,就能结束眼前这个胆敢僭越的骑士的生命。
结束这一场危机,继续自己的计划。
反正,等到他割掉了魔角和尾巴,属于魅魔的那部分血脉浓度被削弱,就不用那么麻烦地用魅魔的方式进食。
也就是说,到时候他就不需要艾伯塔晚上再加班。
这个人对他而言最大的价值即将消失。
虽然很可惜对方管理领地的能力。
但这些在他这个致命的秘密面前,都是可以次要考虑的部分。
短短几秒,乔希脑海中闪过了许多条想法。
看似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但,那点璀璨的魔法凝光在他指尖闪烁半晌。
一直到几秒后自己的小角和尾巴都被人看了个干干净净,也没有释放出去。
乔希眨眨眼,一颗眼泪在他眼眶中滑动,要落不落的,在眼底氤氲出一片晶莹水光。
还在很倔强地说:“……你完蛋了。”
再、再等等。
他还没没有杀过几个人,除了之前有几个特别恶毒想对他干坏事的人,他不会对没有深仇大恨的人下杀手。
大概是这样的坏事干得有点少,他对于杀人这件事还是有一点紧张。
没关系!
反正艾伯塔一个小小的骑士也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等一会儿再杀掉也没什么区别。
来得及。
……没错,就是这样。
“嗯。”
艾伯塔出神地应了一声,其实没听清乔希威胁了些什么。
他锐利的眉峰轻微地皱着,幽深的视线不住在乔希身上打量。
虽然外表看上去乔希的小角和尾巴都还完好地存在着。
但他仍旧心有余悸,乔希刚刚拿着刀的样子实在是让他心有余悸。
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这种像是心脏都要被人活生生剜出来、浑身发冷的感受了。
即使是从前数次在生死之间徘徊,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恐惧。
而此时,他在前所未有的因为乔希想要自残的举动而真切地心生恐惧。
魔王犹豫几秒,还是忍不住轻轻拨开被乔希自己挣扎动作弄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对着小角仔细摸索了一通,检查那上面有没有肉眼没发现的伤口
“——!”
乔希瞳孔骤缩。
他仰起脖颈,发出一声无声的惊叫。
小巧的喉结坠在颈间,慌乱地不住滚动。
艾伯塔的指腹并不算粗糙,他手上并没有常规剑士那样因为常年握剑留下的难看的茧子。
但这毕竟是一个成年男性的手,指节宽大修长,自然也不会细腻到哪里去。
此时。
从上到下,一点一寸地在乔希脑袋上的小角上探索。
不过男人一个指节那么大的魔角,被无比细致地的检查了三两遍。
才确保没有忽略掉的伤口。
乔希红着眼睛躲避,他的脑袋左扭右扭,但骑士的手掌牢牢把握住他后脑,于是他那点挣扎简直像个在汪洋中扑腾的小虫子一样,不能说成效显著,只能说毫无作用。
艾伯塔总算放过他的小角的时候,乔希被他握住手腕束在一起的手指,都绞缠在了一起,指节痉挛般微微抽搐,指尖用力得都泛起了白痕。
身后的尾巴更是疯狂地左右拍打。
不仅对着骑士的头脸抽了好几下,还将浴缸中的水也抽得左右飞溅,在不算大的浴室中,水渍不可避免地,淅淅沥沥落了两个人满头满脸。
水迹打湿了骑士的衣物,轻薄的部分变得有几分透明,暴露出其下微微绷紧的肌肉线条。
一些水迹沿着他英挺的眉梢、脸颊滑落,聚集在下颌处凝结几秒,又落到乔希身上。
最终又顺着乔希的身体滴落到地上,汇进一片狼藉的地板中,流向排水出口处。
连带着将浴缸旁边摆放的香氛也扫落到地上。
“哗啦——”四四方方的玻璃瓶瞬间摔得粉碎。
甜腻的香气霎时间在小小的空间中挥发出来。
如同某种浓度过高的酒精,几乎遏制住人的呼吸。
检查完小角,艾伯塔还是很不放心,伸手抓住那条乱晃的尾巴末端,那颗尤为有存在感的小桃心。
——虽然这小东西在揍他的时候十分活泼、堪称耀武扬威,简直看不出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尾巴被抓住的一瞬间,乔希倒吸了一口气。
他再也忍受不了!
艾伯塔从进来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全程只跟他敷衍地发出了一个气音。
看到了他的小角和尾巴,只是微微皱着眉,很没礼数地伸手触碰。
那张脸像是死了一样什么表情也没有,让人看不出他的究竟只是单纯的惊讶,还是混杂了厌恶。
艾伯塔真是一个狡猾的人。
他就知道,一个能轻易管理好整个领地的人,怎么可能没有点心机在身上?
如果骑士脸上露出讨厌的神色,乔希觉得他一定可以干脆利落地释放出杀死艾伯塔的魔法。
而不是像这样犹犹豫豫、黏黏糊糊。
变成一副他自己也看不懂的模样。
可他偏偏这样不动声色,以至于乔希判断不出他真实的想法。
乔希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是在等骑士露出厌恶的嘴脸吗?
想到那种画面,本来就烦闷的心情一瞬间变得更郁闷了,心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了一下,留下一阵刺痛。
不是……他也不想看到艾伯塔露出那样的神色。
乔希渐渐混乱了。
无论如何。
都不要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
如同在胸腔中堵塞了一团棉花,乱糟糟一口气出不来也进不去。
只会嘴巴上威胁对方:“你完了!”
但是因为语调也带着颤音,所以更像是软弱无力的撒娇。
他的理智上很清晰地知道他至少应该从艾伯塔身上挣脱出去,至少不要让自己再受制于人。
至少可以释放一个限制艾伯塔行动的魔法。
但乔希却连这样的魔法都没有释放出来。
或许是惧怕地上太冰凉。
如果艾伯塔一撒手,他就要落到冰冷坚硬还湿滑难受的地板上……他才不要吃那个苦!
因为被他自己的尾巴打得乱飞的水渍,浴室中已经够冷了。
如今也只有骑士紧靠着他的一点胸膛还能感受到蓬勃的暖意,让他的身体不至于僵住。
又或许是另外一些原因——
如今乔希那个混乱的小脑袋并不能很好地理清这其中的关联。
一团乱毛线般的混乱思绪中,传来一道鲜明的感触。
尾巴、尾巴被抓住了。
忽然之间,带着一点点说不出的愤恨。
乔希奋力仰起头,狠狠咬住艾伯塔一边的肩膀。
他这次真的用了极大的力气,一点儿没留情面,咬下去的一瞬间尝到了血腥味儿。
比在书房中的那次咬得还要狠得多。
如同生性敏感的小猫被摊平被迫露出肚皮之后的应激反应。
也像是在报复骑士碰他尾巴的没有礼貌的冒犯举动。
尝到了血腥味之后,乔希不仅没有松动,还越咬越深。
用一种试图咬掉艾伯塔肩膀上一块肉的气势,非常凶猛地咬合自己的齿牙。
虽然生性懒散娇气,但他毕竟是一个彻底的成熟男性,属于魅魔的那部分血脉也给他加成了一些攻击力,使得他更加物理性的牙尖嘴利,攻击力还是不可小觑的。
——你总不能因为一只猫平时看起来很可爱,就可以忘记它实际上是一只捕猎者吧?
很快,就有大股的血液顺着牙齿和肩膀的咬合处流出。
洇湿了骑士本身就已经被水迹沁得半通明的衬衣。
血液被稀释后变成淡粉色的痕迹,染湿了骑士的半条胳膊。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乔希的嘴巴很快就酸了起来。
艾伯塔的肌肉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居然咬起来这么困难。
乔希有着和猫科动物一样的毛病,他一瞬间的爆发力很高。
但是,持续不了太久,没几秒钟就会觉得累。
但他依旧死死咬住,不肯松口。
眼中的水雾越积越多,骑士的面容在他眼中逐渐模糊起来,像被笼罩上一层纱雾。
他看不清艾伯塔的表情,也渐渐不想去看清了。
此时此刻,占据了他大半感官的,只有咬住艾伯塔肩膀的这个动作。
血腥味和脸颊用力过度的酸痛叠加在一起,并不舒服。
但却如同一个锚点,恒定住他这具躯体和这个世界的关联。
在这样近乎逼近神经极点的酸痛到恍惚的奇怪知觉中,他忽然有些晃神。
先是想起小时候捡到的那只小鸟。
从他捡到那只鸟到他死去,不过短短两天的时间。
那时候他还很小,按理说是不记事的年龄。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魅魔血脉的作用,乔希是一个能将所有经历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小孩子。
他还清晰地记得小鸟死去那一天,是个很好的晴天,天空像是被洗涤过一般晴朗明舒的蓝色,人们总是觉得,这样的好天气会带来幸运和好事。
那只小鸟就在蓝色的天幕笼罩下安静地死去了。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那具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就变得痴冷僵硬。
又想起的和母亲分别的那天。
微风卷起一片枯黄的落叶,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在他脸颊上刮出一道细小的血痕,随即打了个弯飞向母亲骑着魔马远去的背影。
而他被脸颊旁的细微刺痛惊醒,猝然的伸出手,朝着那片落叶飞旋的方向伸了出去。
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追逐落叶,还是落叶更前方那个没有再回头的背影。
但是,已经太迟了。
又是一阵大风,将落叶彻底从他眼前卷走。
只剩下灰蒙蒙的天幕。
他最终两样都没有追逐到,仍旧一个人呆呆的、怯懦地站在那里。
等到天色完全沉下去之后,才沉默地回到了庄园内。
最后,是他捡到艾伯塔那一天。
有着一头暗金色短发的骑士于晨光中睁开眼睛,乔希在他眼中看见了一片湖。
他自觉自己游刃有余、足够精明自私,可以轻轻松松将这个好脾气的骑士随意拿捏。
却知道某个不得不面对的时刻,才意识到:原来他早就被那片湖水淹没了。
……
仿佛一团积蓄了太久的云。
最开始是蓬松柔软、清澈洁白的,但随着无数次小小的失落、分别、叹息,渐渐掺杂进去灰色的尘埃,将它逐渐染成了一团沉闷的乌云。
沉默下来。
累积到再也承受不住的时刻。
淅淅沥沥地开始分解降落,化作一场大雨。
终于。
那在乔希眼眶中晃动了很久的水润的泪珠,顺着他眼睛的一次眨动涌了出来。
然后源源不断,像是一扎被拧开的水龙头,开了个口子。
透明的眼泪很快染湿了他的面颊。
……
而从头到尾,艾伯塔的举动都没有因为乔希在自己肩膀上撕咬的动作动摇分毫。
他强压着因为乔希的举动迟迟无法平复的心跳震颤,耐心地将那条小尾巴检查了一遍。
说来也奇怪。
他刚开始检查的时候,那条小尾巴还很愤愤不平地试图不肯乖乖待在他手中,滑不溜秋地到处乱窜。
因为这新生的小尾巴太娇弱了,艾伯塔都不敢用力气,很是被戏弄了一番。
光是脸颊上都挨了好几下。
但从某一个时刻开始,那条小尾巴就像是被什么抽掉力气、没有心力一般,再也不挣扎了。
乖乖落到艾伯塔手掌中,桃心形的尾端微微下垂着。
被他翻来覆去地查看有没有偷偷受伤。
只有在捏住小桃心的时候,才会反射性地抖动一下。
又细弱又可怜。
检查完毕。
艾伯塔那颗被恐惧拿捏的心脏,终于缓缓安全着陆。
他将软软的尾巴放下,另一只手也松开乔希的手腕。
这才发现,肩膀上咬合的力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松懈了下来。
乔希也停止了挣扎,被松开的胳膊松松落在艾伯塔胸膛前,指节自然地微微蜷缩。
艾伯塔将乔希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捞起来。
乔希脸上呆呆的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眼珠如同纯黑色琉璃,像是镶嵌在玩偶中的玻璃珠,看到艾伯塔也没什么动作,只机械性地转动两下。
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
艾伯塔看到他满脸的泪水。
沉默片刻,垂下头,顺着他的脸颊,将那些泪水都吻干净。
他幽蓝的眼睛像一弯沉静的湖水,将眼前小小的领主笼罩住了。
“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是不是弄疼你了?对不起,我刚刚态度太强硬了,跟你道歉好不好?原谅我吧,对不起,我实在是被你吓坏了……”
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年轻的魔王,在感情的这一段道路上,更是一个青涩的初学者。
无法从一开始就成为一个完美的情人。
刚刚,被乔希危险的举动吓得神经紧绷。
以至于一时间忘记了,娇气的领主哪怕是受到一点点不顺心的对待,都会想要敏感地缩回去。
更遑论是在这种本来就钻了牛角尖的时刻。
他的唇瓣由下往上地啄吻,最终来到了乔希的眼角。
含住乔希湿淋淋的鸦羽,舌尖在上面巡睃,将所有泛着咸涩的眼泪都舔进自己口中。
乔希被他弄的不停眨眼。
但是,即使他将眼睛闭上,男人的舌尖也会在他眼缝上来回滑动,再隔着眼皮按他的眼球,将他藏在里面的一点眼泪也逼出来。
最终将所有泪痕舔干净后,那张在他脸颊上已经巡睃很久的薄唇,才终于满意,又下落到乔希的唇瓣。
乔希的唇瓣上还染着血迹,是艾伯塔身上流出的血。
他的唇色浅淡,这些血迹印在他唇上,如同一株从雪色中盛开的花。
肩头染满鲜血的骑士凑过来,在混乱的浴室中,在满室香氛和血液混杂的气息中,含住乔希微微颤抖的唇瓣。
和他接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吻。
在他耳边叹息一样,低声道:“真抱歉,别生气了。我给你舔一舔小角和尾巴好不好?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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