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罗寨灯火通明,校场坝会众云集,人员喧闹、群情激愤、舞棍夺棒,大家纷纷誓言:杀进重庆府,救回总舵主;支罗称大王,不纳银和粮。

    可是,民心堂的议事厅,巫山霸王堂的两位巴山豆一样细小的袍哥正在介绍得月楼上午发生的情况,听得大家目瞪口呆、心肌梗死、气愤填膺。

    昨天深夜,白鸦雀沈清和食人鲳陆炳带着一帮人进驻得月楼,拘押了楼房里所有人员,把茶房、饭房、跑堂、管账全部换成了自己人,一切如旧营业。所以,黄俊带着黄屋和丁梅寿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径直来到二楼白鹤梁包房,  只见万县知县沈清和一名娃娃脸官员恭候在青冈木桌子旁边。娃娃脸官员站起来拱着双手女腔女味地说,欢迎民心堂帽顶大爷光临。

    黄俊和夔州、万县以及沿江州县衙门早就熟人熟事,也多次给他们送过例银,更知道他们的为人和品行。官府的各种物质,特别是铁矿石、井盐,也经常由他黄俊运送,也就是说“熟人好办事,熟水好行船。”但是,眼前这位新上任的知府陈时范,还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见面。“近山识鸟音,临水知鱼性”,那么他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和来路呢?黄俊不敢怠慢,只好拱手十分幽默地说,知府大人代表朝廷行事,不来就要拿大木枷锁拿了。

    沈清正想说点什么,娃娃脸陈时范摆手说,沈知县先下去准备,我和总舵主单独谈谈。

    黄俊是明白的,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官员一样精,只要进入官场,谁人不贪、哪个不腐?刚刚就任的陈时范,年纪轻轻不也学到了这一手吗?当然,  生意人最好莫管别人瓦上有没有霜,只管自己门前有没有雪,只要自己的利益保证了,和谁做生意都是一样。所以黄俊伸出巴掌说,老规矩,利润五五分成,  怎样,知府大人?

    娃娃脸陈时范“哈哈”大笑说,郭知府原来是什么条件,我陈时范就一定是什么条件,保证比他还优厚。五五分成太大了,最多三七分成就行了。你们整天在长江上行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拿命换来的血汗钱,我这个朝廷命官怎么能多要呢?

    黄俊颇为感动地说,知府大人真是清官呀,处处为百姓想,时时让百姓  利。三七开还是太少了,我们捧在手里都觉得滚烫。依照我看呀,至少也得利润四六分成,多那一份拿来做一些公益,也为大人争一些脸面。

    娃娃脸陈时范神采飞扬地用京腔说,好也,好也。黄俊笑着问,听口音,知府大人是京城人氏?

    娃娃脸陈时范笑哈哈地说,哪里哪里,福建长乐人氏,只是在京城待久了,  忘记了家乡口音。当然啰,地道的福浙话,像天书一般,唧格啷格啷,哩格哩格哩,谁听得懂?总舵主去了就知道,跟到了九州外国一样。

    黄俊眯缝着眼睛说,我们一辈子走川江、生川江、活川江,死了埋川江,  哪有机会游历福浙美景?

    娃娃脸陈时范笑着说,常言说得好呀,“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人不转心也转。”说不一定哪天,总舵主就转到我老家长乐去了。

    黄俊也笑着说,流水何处不相通,人生何处不相逢?陈大人如此年少,竟然授任知府,真是青春有意、壮志有为,前途无量、后生可畏,是朝廷和百姓的希望。

    娃娃脸陈时范红着俊俏的脸巴谦虚地说,都是皇上的恩赐,先点我榜眼,  再留用吏部,又放我荆州,而今到夔州主事,还盼总舵主和乡民们抬爱支持。不然,我就有负皇上、朝廷和百姓了。

    黄俊连连点头说,那是哟。

    娃娃脸陈时范从怀里摸出几张纸说,契约的草本都准备好了,请总舵主大爷过目签订。

    黄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夔州府草拟的契约,对他黄俊是优厚的,运费高出市场价一成。黄俊在乙方签署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感激地说,知府大人,真是处处为民谋利的好官呀。

    娃娃脸陈时范爽朗呼喊,小二哥,摆酒上菜,生意成交,举杯同贺!  黄俊谦逊地说,弊堂就在江南,启船即回,不需要在这里吃饭喝酒嘛。

    娃娃脸陈时范站起来搓着白皙的手板、打着官腔说,与民同乐、与民同享,  难道帽顶大爷还怕背上贿赂朝廷官员的罪名?这桌饭菜,我私人出钱,不要帽顶大爷开销,也不上万县和夔州府账目。你我初次见面,相见恨晚,言之不尽、欢之不绝,一杯薄酒继续深谈交情。

    这时,知县沈清也进来了,一个寒门子弟,三十多岁,贼眉鼠眼、高长清瘦、叽叽喳喳,绰号白鸦雀,嘉靖十一年进士。由于他功劳平平,官声一般,  更舍不得真金白银上下打点,已在武陵山区边缘的奉节、云阳、万县转去转来做一名七品知县十多年了。

    桌上的菜肴很丰盛,除了鸡、鸭、鱼、猪肉外,还有不少山中野鸟、野兽、枞树菌,再加几碟酸菜、豆豉、霉豆腐和干煸鳅鱼。黄俊推着磁盘说,这道干煸鳅鱼,是土家特色菜,一定要多尝尝,不仅香味独特,而且提神增力。

    娃娃脸陈时范笑眯眯地说,有意思呀,京城人都号我望川,今天我真来到了川江;家乡人号我烂泥鳅,这桌上真上了一盘干煸鳅鱼。

    黄俊立即赔着小心说,误会,不知道犯了知府大人忌讳。小二哥,把这盘干煸鳅鱼撤下去。

    娃娃脸陈时范笑呵呵地说,不怕不怕,“人带三分恶,阎王奈不何。”小的时候,我最爱在烂田捉鳅鱼,然后火烧鳅鱼、水煮鳅鱼、油炸鳅鱼,所以大家给我取了一个绰号,烂泥鳅。鳅鱼越煸越芳香,越香味越长。只是我们福建长乐鳅鱼,不似武陵这般细小油滑,而是长大粗壮,如同林间麻蛇。

    鳅鱼,鱼类的一种,和鳝鱼(土家人叫黄鳝)一样生活在烂泥田,溜滑无比、快速无限,很难捉到手,是人间第一大养生菜、催情药。如果是望月鳝、望月鳅,没人敢吃,因为它叫淫鳝、淫鳅。黄俊见陈时范拈了一只黄亮亮的干煸鳅鱼,也只好跟着拈了一只喂进嘴巴,果然酥松清脆,芳香满口。沈清更是舞着筷子夸张地说,香,香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烟问路,酒开场”,自古都是这个道理。几碗苞谷酒下肚,话夹子全部打开了,三皇五帝、天上地下、南安朝鲜、鞑子倭寇、家史国史野史风流史,  哪里都扯去了,哪里都谈论了。娃娃脸陈时范招着手说,后面两位兄弟也坐下来吃碗酒,我们不是摆的鸿门宴。

    黄俊身后一直站着巴壁虎黄屋和飞猫子丁梅寿,目不斜视、眉毛倒立、下巴歪斜、双拳紧握,随时像要拼命一样。沈清也帮腔说,坐下来吃呀,都是本县百姓,知府大人也发话了,吃进肚子里养人,比倒进江水喂鱼要好。

    可是,黄屋和丁梅寿仍然目不斜视、脚不攒蔸,像两棵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青冈树,就是十二级台风也吹不动半分。

    黄俊也回头说,既然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发话了,那是给我们百姓簸箕大的面子,坐下来吃,吃饱了回堂口。

    黄屋和丁梅寿仍然一句话不说,只是像微风拂杨柳一样,轻轻地摆了摆头。娃娃脸陈时范红着脸一语双关地说,有这样严厉的帮规和忠诚的袍哥,哪个敢动帽顶大爷一根汗毛?就是陆炳的锦衣卫来了,只怕也畏惧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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