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义肝胆、豪情冲天的黄俊来者不拒、满半不论,夔州知府倒酒他喝,万县知县倒酒他也喝,就是跑堂的伙计帮忙倒酒他还是喝了。这时,川江上一对卖唱父女来了,父亲佝偻着腰杆,跛着一条腿脚,自称管弦子,绰号闲猫子, 庐州人氏,年近五十,原来是川江花船上的琴师。一次路过瞿塘峡,忽然一米阳光照射的峡谷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暴雨如席、江水怒吼、船帆奔命,花船“咔嚓”一声巨响撞在岩石上,一船的歌娘、游客、琴师、船工、杂役几十人全被江水卷得无踪无影,只有他被后面上来船只的纤绳挂住了,才捡回来一条性命。不过,他的一条腿在江中石缝里拗断了,后来妻子也病死了, 只好带着女儿管梦姜四处卖唱为生。沈清挥手说,我们正谈论朝廷大事,你个老汉下楼去别的地方演唱。不然,我叫衙役拘捕你坐大牢。
黄俊有些醉了,话有些多了,声音也有些高了。他囫囵地说,都是川江上的落难人,唱几支曲子活命。飞猫子,把他父女十两银子。
把,土家话“施舍”的意思。丁梅寿一边给银子一边说,这是七曜山民心堂帽顶黄大爷的赏赐,记着他老人家的恩情啰。
于是,管弦子拉开胡琴,稚气未脱的女儿管梦姜手捏黝黑小发辫,启开小红唇唱了起来。她先唱李清照帆船载不动怨仇的《武陵春》,再唱相思绵绵满青衣的《蝶恋花》:
泪湿罗衣胭粉满, 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
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
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
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太阳西斜,江起微风。在管弦子如泣如诉、低缓哀怨的琴声中,在管梦姜如剜如割、泪血浸泡的歌声中,一台官府和帮会的生意酒,终于喝完了。丁梅寿正要上前扶起黄俊,娃娃脸陈时范推开他说,沈知县,你带两位兄弟下楼等一会儿,我还有个稀奇宝贝疙瘩要让帽顶大爷瞧一眼。郑和当年下西洋给成祖皇帝带回来的,洗脸盆大一墩孔雀绿玉的犀牛望月,价值不知道多少。
白鹤梁是个大包房,有客厅、餐厅、卧房、游乐室,吃喝嫖赌、吹拉弹唱样样齐全,简直就是一个人生小乐园。黄俊也满脸通红地说,下楼去吧,说不定知府老爷一高兴,就把成祖皇帝的稀奇宝贝疙瘩赏赐我了。再说呢,楼上楼下这样多吃酒划拳、拉琴唱曲、赌博抽烟的人,还能有什么事呢?
黄屋和丁梅寿只好跟着知县沈清下了楼,娃娃脸陈时范领着酒醉的黄俊进里屋看稀奇。他的后脚刚刚迈进去,头顶上一张银丝渔网就网了下来,十几名高大鹰猛的锦衣卫从角落扑上来,把他像捆端午节的粽子一样,上上下下捆得结结实实。虽然瞬间,黄俊也蹦弹了几下,就是他那威震江湖、削砖如泥的铁砂掌,在绵绵的银丝渔网上,也寸力不得、丝毫无功,只好乖乖地束手待毙。这时,娃娃脸陈时范“哈哈”大笑说,川江龙呀川江龙,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睁开眼睛看看,老子是哪个?锦衣卫张简修,绰号白吻豚,不是夔州知府陈时范。现而今,我要敲你的龙角,拔你的龙鳞,剁你的龙爪,喝你的龙血,抽你的龙筋!
陆炳从黑暗中滚出来,咬牙切齿正要一棒掺下去,张简修一把抱住他说, 陆将军,使不得,白帝城下的五百万两官银是不是他打劫的,还没有口供。要是把他一棒打死了,不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吗?你我的差事,就无法完成了。陆炳收起棍棒说,行,让他多活几个时辰。走,押送夔州府过堂,撬开他的龙牙龙嘴。
张简修到底是张居正的儿子,从小聪明伶俐,诡计多端。他摆着手狡黠地说,陆将军真是糊涂呀,黄俊的党羽早就布满万县城和夔州各大码头,这样鸣鼓响堂地送得走吗?
陆炳眨一眨幽深凶狠的眼睛说,走后门暗道,反而道其行之,送到重庆府, 让他几爷子哈戳戳、蠢呆呆地在夔州码头等候……
黄河很生气地说,这是“癞子脑壳上的虱子,明摆的”,官府欺负我们百姓。要拿人就鸣鼓响堂地拿人,搞什么诱鱼上钩?
黄甲跳起来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帮会的船摇到重庆,劫了大狱,救出帽顶大爷。
黄屋想到丢失帽顶大爷的责任,更是暴跳如雷地说,杀杀杀到重庆。
黄绍龙眯着眼睛、摇着脑壳、品着热酒说,这样胡搅蛮干,只怕救不了帽顶,反而害了帽顶。
黄节年也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闲大爷的话,是很有道理的。黄中扫视在堂的各位兄弟,也犹豫不决地问,大家说怎么办?
黄甲跑到厅堂外边,一把薅起自己的铁墙锤声如响雷地说,杀重庆,做知府;掀北京,做皇帝。
铁墙锤,是土家人修建土墙房子夯筑泥巴的工具,中间为打杵一样粗长的把子,一头为尖桖型,将泥巴夯筑扎实;一头为正方形或者长方形,将泥巴夯筑平整。厅堂里的人蜂拥而出,操起自己依次插放在条石凳上的武器,也跟着喊,杀重庆,做知府;掀北京,做皇帝。
忽然,从院落的石墙上旋风般飞下来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笼棕靴、手握蚩尤剑的精瘦汉子大声喝道,哪里去?
走在前面的黄甲一墙锤愤怒地扫过去,被蓑衣人横剑“当”的一声挡住并仙鹤般飞身而起,只见黑暗的夜空火花四溅,分外耀眼。立即,大家将瘦弱的蓑衣人团团围住,准备大战一场。这时,黄节年上前一看,笑眯眯地说,哎呀, 是黄金三哥。闲大爷,您老的儿子从青城山回来了。
黄俊、黄绍龙兄弟的子女,是按照岁数统一排行的,黄金虽为黄绍龙长子, 依然只得叫三哥。黄金把寒光闪闪的蚩尤剑插入剑鞘,挥着手臂说,你们这是送肉上砧板。都回厅堂,一起商量解救帽顶大爷的办法。
在民心堂灯火通明的厅堂,黄中把事情的经过简诉了一遍说,我们现在只有去重庆劫狱救人一条路。
黄金在桐油灯的照耀下,看完了夔州府的请帖,捻着下巴几根黑里透白的胡须说,据我所知,新知府陈时范还没到任,这里面肯定掩藏着天大的阴谋。从种种迹象来看,夔州府想把罪过推给重庆府,或者说他不想与我们结下生死梁子,而是官府逼着他这样做的。如果我们去找夔州府报仇雪恨,显然中了朝廷诡计;如果我们去找重庆府要人,也正中夔州府移花接木之计。可以肯定地说,这根本不是夔州知府陈时范的意思,而是朝廷假借陈时范之名,偷梁换柱、祸嫁于人。
跟哥哥一样精瘦的丛林虎黄榜咬牙切齿地说,把夔州、重庆两个知府抓来, 剁成肉酱做人肉包子算了。
黄金摇头说,夔州、重庆驻守水步军几千上万人,我们黄家拖家带口加上奴仆、佃户以及亲近的船工,也不过五六千人,纵有袍哥兄弟十数万,真正能有几人为你拼死效命呢?如果鲁莽行事,不但加害了帽顶大爷,而且还会让黄家灭门。
黄甲早就听不下去了,跳将出来说,帽顶大爷不是你老汉,只是你伯伯, 所以你在这里“嘀嘀呱呱”像夜蛙子叫,一点不着急。老子不听了,打进重庆府,救出帽顶来。
黄绍龙一声喝断,声如炸雷,哪个敢出这个议事厅,老子打断他的狗脚! 就是送死砍脑壳,也要等人家把话说完噻。
黄金不紧不慢地说,我这次路过万县,云游中原,听说了帽顶大爷的事才赶回来,完事之后还要回青城山。一路走来一路想,救帽顶大爷必须分两步走。一是组织万名心腹袍哥兄弟集体请罪,为帽顶大爷开脱,因为朝廷至今还没有找到打劫官船的真实凭据;二是白草羌正造反起事,朝廷军队屡屡败北抱头鼠窜,丢弃不少城池。如果我们平叛立功、攘夷护国,朝廷还能不把帽顶大爷乖乖送回来吗?
黄中一拳捶在檀香木桌上说,老三说得有理,就听他的谋划。
黄金叹息说,白草羌也是生计所迫,被逼揭竿造反,而我们做朝廷鹰犬、官府帮凶,于心何忍呢?所以,我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
黄河武断地说,为了民心堂帽顶大爷,我们顾不了别人的性命。
黄金叹息说,只怕出手援助朝廷,和他们沆瀣一气、陷入泥潭,再也不能抽身而回、袖手旁观、洁身自好,和天下百姓、英雄豪杰结下了生死梁子。
黄中口气坚决地说,为了救出帽顶大爷,也顾不了自己身后事,管不了他人锅巴饭。而今眼目下,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天亮之后,民心堂万名袍哥兄弟披头散发、赤脚袒胸、反绑双手、身背荆条,从万县乘船逶迤前往重庆府朝天门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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