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残酷、军报频传,全国动员、人人压肩。所以,整个支罗寨一直处于压抑紧张之中,就是到了夜晚,也是灯火通明、兵马穿梭、行色匆匆。黄中坐在一把金黄色的楠木圈椅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墙壁上那张手绘的军用地图,少吃少喝、难吃难喝、不吃不喝,很想找出一种冲破胡宗宪重重围困的良方来,却始终没有找到,也许根本无法找到。贴身禁军旗长汪和平几次催促,疲惫也一次次袭扰着他的心身,但是仍不愿离图就寝、安然入梦。杜显也进殿悄声问,王上,天都快亮了,去哪家后宫就寝?

    黄中是极度疲惫的,也是极度矛盾的,因为黄金“收拢军士、闪电成都,放弃支罗、建立新都”的方案,始终无法接受,无法离开祖辈经营千余年的支罗寨,无法离开初具规模的朝廷后宫。如果说险要坚守,支罗山川比成都平原更有利,战争优势更明显……他一边痛苦权衡,一边半闭眼睛说,不愿动弹了,在这里眯一会儿。

    推屎耙杜显是黄中建国称王之后自宫当太监的。当时丁梅寿不相信,杜显脱掉裤子哭丧着脸说,不信你看呀,再不信你手摸,屙尿的雀雀都不见了,菜刀上的血迹都没有干净。这样,他进宫做了一名太监,慢慢升为总管公公……杜显找来一张花斑老虎皮,轻轻地遮盖在他身上,因为初秋时节,山高雾浓、天气早凉。

    黄中刚刚迷迷糊糊入睡,连梦境都还没有完全进入,殿外忽然传来阵阵惊喜的传呼声,生了——生了——

    杜显跑进来说,王上,生了,生了。

    黄中莫名其妙地问,谁升了,升到哪里去了?

    杜显摇摇头说,不晓得,反正宫中太监传呼,肯定是喜事。太子宫的太监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生了,王上,大喜。

    问了半天还没有弄明白,黄中有些恼怒地说,升了,胡宗宪升到什么地方做官了?

    太子宫的太监立马跪下说,管妃生了。黄中急切地问,生的什么?

    太子宫的太监欣悦地说,世子,胖乎乎的、红艳艳的、大眼眼的。

    黄中兴奋无比地说,此孙一来,化解了我心中淤结,化开了重重明军,取名黄化。现而今,张居正有小万历,我有王太孙;张居正有胡宗宪,我有王太子,黄家三辈人还怕他吗?

    杜显附和说,有了王太孙,一切都不怕了。黄中对太子宫的太监说,赏,重重地赏。

    杜显取出一根黄金赏赐给太子宫的太监,狐假虎威地说,好好伺候小世爷,不然脑壳搬家了,还不晓得咋回事。

    黄洪道早有袁夫人,即云天鹞子袁志国的女儿,结婚十几年,也只有两三个女孩。后来纳管梦姜为妃,同样只生了女孩,一直是黄中心头极其严重的心病,因为黄洪道为太子而无世子,黄家江山怎样传递千秋万代?转送给其他儿孙,又怕祸起萧墙,混乱宫廷。所以他高兴地推开殿门,声若洪钟地说,朝霞弥天、红叶铺地,礼炮早响、告知全城,快马邸报、通晓军前,全民同欢、举国同贺。

    顷刻之间,三十三响礼炮在支罗寨上空,惊天动地响起,轰——轰——轰

    ——随即,各处城墙彩旗遍插,各路消息快马传递。消息传给黄甲的时候,他正在星斗山脚下怒气行进,因无法借道黄金洞,只好绕道解救早已惨烈阵亡多日的獠牙狼黄典。

    原来,骆且行率大军突围后,一路惊慌逃到唐崖河边已是下午时分,方才命令将士埋锅煮饭。骆且行对骆必成说,唐崖土司城就在下游十里之处,你去看看,麒麟儿覃罐在干什么。大军被困,他不来解救;大军到此,也不来迎接。

    骆必成得令后,率十余兵士骑马前往。可是,偌大一座土司城竟然不见一缕炊烟,不见一根人毛。骆必成叫兵士四处搜寻,只见家家挂锁、户户闭门,就是土司大殿也空无一人,只有石麒麟守门、铁将军护院。骆必成报告父亲,很是蹊跷,不得不防呀。

    骆且行见灶灶冒着青烟、处处不闻饭香、堆堆躺着饥饿兵士,也只得横下一条心说,袍哥兄弟们,抓起生饭边吃边走,立即离开这是非之地。

    战场就是这样,分秒争胜,分秒丢命。将士们习惯了这种残酷的军旅生活,回家心切、厌战情浓,立即用竹筒盛装半生不熟的米饭上路了。前军还没有抵达黄金洞,就见覃罐全身披挂领着红色披风夫人站在黄金当年搭建的祈天台上,似乎在早早地迎候。覃罐“哈哈”大笑说,风天鹞子,没有想到也有今天。这叫作“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你我祖上无冤,今生无仇,为什么要水淹唐崖、破垣夺城、欺我土司、逼我称臣呢?

    骆且行远远地劝说,覃土司老爷,而今你我均为武王臣子,同朝为官、同锅舀食、同库取银,不是兄弟,亲如兄弟,何必旧事重提?

    覃罐气愤地说,一群乱臣贼子、山林草寇、强盗咕噜,谁和你同朝,谁和你同锅,谁和你是兄弟?黑虎星黄甲乖乖地回去了,你风天鹞子有多大能耐,过得了我这铁打雄关黄金洞?这叫“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人不转天转”,老天有眼,让我忍辱负重等到了报仇雪恨、以牙还牙的时机。你天天发送消息烟花救危急,我天天转送消息烟花报平安,让黄中老儿来收尸吧。孩儿们,放水,开闸放水!

    瞬间,洪水从穿水洞裹挟着荆棘、木板、竹板蜂拥而来,雷霆万钧、势如破竹、恣意汪洋,卷土十丈有余。可怜走在前面的骆且行和万名支罗兵士,还没有反应过来,即便反应过来也无处逃避,全部被席卷到洪水之中,如同锅里煮汤圆一样,密密麻麻、熙熙攘攘、挨挨擦擦、重重叠叠,凄苦惨状无以言说。纵然风再大、天再高,一生振翅武陵的风天鹞子,也飞不起来了;水再浅、浪再小,自小横行川江的短尾甲,也钻不出来了,父子俩拖着椅子顺着滔滔河水而去,流进乌江、转道川江,魂归龙潭寨下。

    殿后的牟头枪见洪水铺天盖地而来,立即下令兵士枪挑悬崖、脚铆石柱,或攀登而上,或抓住岩石,或抱紧树枝,躲过洪水劫难。

    牟头枪虽然收拢了两三千逃生兵士,却没有了回归之路,因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黄金洞,已经被麒麟儿大军占领,就是长翅膀飞越也没有办法,只好翻山越岭经车蓼坝、下坝塘、花椒园到盐阳城投奔矮脚狼黄庆。

    半夜时分,残兵全身透湿、狼狈不堪来到花椒园一片茂密的林木之中,正烧火烤衣、找粮做饭,前哨匆匆报告,一路大军飞速而来,气势十分凶猛。

    牟头枪吩咐兵士熄灭火把火焰,隐藏密林之中,带亲兵上前察探敌情。远远的火光之下,长长的队伍之前,一名黑脸汉子扛着墙锤、骑着大马怒

    气冲冲而来。牟头枪忽然心头一紧、鼻子一酸,双膝跪地、眼泪汪洋,凄厉地呼喊一声,四舅!

    黄甲听见呼喊声,立即飞马上前,见地上跪着几名衣服褴褛、满脸灰土的毕兹卡兵士,举火仔细察看,竟然还有鸾姑的儿子牟头枪。黄甲惊奇地问,怎么这样?

    牟头枪和几名兵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抱着黄甲大腿,失声痛哭,悲悯万分。黄甲吩咐兵士就地安营扎寨,设点布哨、燃火烤衣、埋锅煮饭,细说各种消息。当牟头枪说到牟把虎、鸾姑夫妇扯沙坡壮烈、黄典百户司惨叫、骆且行父子唐崖河水吞的种种场景时,就是铁打汉子黄甲也不得不眼泪簌簌、牙关咬血、双拳颤动、喉结咕咕响动地说,李标老小儿、覃罐老匹夫,我要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喝你们的血,嚼你们的骨!

    花椒园四周全是低矮山岭,中间为一广大盆地,黄土浅草、沥水透气、阳光充足,一遍野生花椒林正茂盛生长,枝曲刺尖、叶绿籽红,如彩如霞、芳香扑鼻,闻名武陵、远播皇宫。黄甲把大帐设在花椒林边缘,以此为依托,安全保险,便于指挥其他营帐。晚饭之时,牟头枪询问,四舅,而今如何行事?

    黄甲一边土碗喝酒一边说,先让肚儿圆了,才好说下文。今晚就此安歇,明天再做计较。

    牟头枪担心说,军情不明、夜黑不辨,四舅还是少喝一碗酒,只怕“才脱虎穴,又入狼窝”呀。

    黄甲笑着说,你四舅是一分酒一分力气,十分酒十分力气,五十多年混过来没有出过事。夺夔门、伐白羌、征播州、解京危,哪一次不是把酒瘾过足了才上阵呢?放心吧,前面还有东门关天险,保证平安无事。

    牟头枪见此不再说什么,只得让自己的老舅继续喝下去,大军是退回盐阳城,还是夺回百户司,抑或就地坚守花椒园,只有等天亮老舅发话。

    可是,李标火烧百户司城池后,却兵分两路进发。一路由他率贵州军和部分土司军十万余人,西出酉阳、彭水、武隆一线,夹击涪陵黄登水军;一路由汤世杰率湖广、部分贵州和部分土司军十万余人,北上凉水井、旗鼓寨、千佛寺、板栗园,意图夺取盐阳城。行进之中,汤世杰让数百前锋兵诈成黄典残兵,穿着支罗衣,打着“典”字旗,拖着白杆枪,半夜时分来到东门关下。为首的食人鲳陆炳吩咐容米土司一名旗长,举火把用地方腔叫关,喂,我们是百户司黄典总领残兵,快快开关放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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