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城外一偏僻小道,许是许久未有行人、马车通过,杂草已长至半人高,三辆马车一路自高大的树荫下穿过,阳光透过缝隙,投在布缎缝制的车顶上,车轱辘上粘黏的露水,被照的晶莹剔透,珠光闪闪般,连不起眼的马车都耀眼起来。
车窗厚重的挡风帘偶尔间被颠簸带起来,露出车内浅浅一角,刹那间消逝。
“妈妈,出了这个林子,前头十里就是雍州城了。先前在茶水铺子上听闻其他商客议起苏太傅失女之事,官府已快马加鞭将消息递至各州府,眼下雍州城怕是去不了了,要不咱寻个僻静之处将那丫头扔下,直接带剩下之人赶往汉水渡口乘船而下。”得宝从马车上跳下,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想要将功赎罪,一刻不敢耽搁小跑至褚妈妈的车前,敲了敲车窗棱,五官挤在一处,谄媚道。
“你这脑袋是刚从开云寺带回来安上的吗,现下正处于离阳国腹地,那丫头见过我们面容,此处离云州城近,若是带人来追,我们如何逃得掉。咱们绕过雍州城,直奔渡口,等到汉阳再做打算。你去后头马车寻一块纱巾给那丫头围在脸颊,带来我这马车上,再去雍州城寻一套合身的襦裙,直接去渡口汇合。上船之前给那丫头换了,她的服饰太过打眼。”褚妈妈有些怀疑自己为何要带这么个蠢人出门,她不禁叱骂了一声,语气冲冲地吩咐道。
见提议得到否定,得宝搓了搓手,讪讪然应了声是,然后按照褚妈妈的吩咐,颐气指使众人继续前行,自己则骑了马,脱离队伍往雍州城去了。
马车绕雍州城南而过,直奔渡口。
申时六刻,马车在汉水渡口停了下来。渡口早已停了一艘不大的货船,似是在等他们一般,见马车停顿好,船上的人立即递了船板过来,引众人上船。此时的苏锦已换了粗布襦裙,面覆纱巾,由褚妈妈抱着下了马车,未曾停留径直上了船。而付诗璟等人,则由得宝和铁丁看押着也上了船。
船只不大,但除了他们这一队,竟无其他商队。船只在水上行走了四五日,到了汉阳后靠岸补给,简单停留了半个时辰又起航继续南下。
自那日马车过雍州上船南下,眼见离京城越来越远,苏锦才明了付诗璟先前的话不似作假,一时心里郁结,加之晕船,起先还只是呕吐,后来连粥都喝不下,不过三五日,整个人折腾得瘦了一大圈。船靠汉阳时,褚妈妈吩咐铁丁下船买了些蜜饯点心,连着船老大给的晕船药,总算稳住了苏锦的病情。
船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付诗璟扭头望向门口,便见得宝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了进来,三两步跨到桌前,把药碗往桌上一放,望着床上的苏锦语气不悦道,“把这药喝了”。
连日的折腾,得宝早已没有了先前的耐心,心想横竖这丫头是回不去太傅府了,自己也不必再小心翼翼伺候,所以对苏锦也不再客气。
“蜜饯呢?”床边的菁菁满眼希冀。这几日,随药送来的还有蜜饯点心,锦儿姐姐总会分一半给她。每到这个时辰,她就很期待,虽然她也不想锦儿姐姐喝药。
“吃完了,这药你爱吃不吃,若是治不好了便扔河里喂鱼,省得拖累我们。”得宝的语气急促,怨气十足,说罢转身重力摔门而去。
“没事,总归就这最后一服药了,喝完用水漱漱就好了。”诗璟怕锦儿嫌苦不肯喝,端药的同时还倒了一杯水,坐在床前柔声劝道,并示意菁菁将苏锦扶起来。
苏锦借着菁菁的力量靠在床栏上,背后还垫了个枕头。毫无血色的脸上,原先胖嘟嘟的脸清减了不少,眼神空洞,整个人病恹恹的,好似没了生气般。
“璟哥哥,我不想喝药,我想见母亲,想喝母亲亲手熬的银耳羹”看着付诗璟递到嘴边的汤匙,苏锦轻飘飘地开口,有气无力的声音,仿若岸边那脆嫩的枝芽,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锦儿乖,咱把这药给喝了,等你身体好了,璟哥哥答应你,有朝一日一定带你去见母亲,喝上银耳羹,好不好?”诗璟倾身向前,眼睛直直的看向苏锦的双眸,坚定的语气如山般厚重,莫名的让人信服,苏锦似着魔般点了点头,不自觉张开了嘴。
“锦儿姐姐,你放心,我哥哥说话最是实诚了,他说到做到,一定会带你回家的。到时候菁菁跟你一块去,菁菁也想喝银耳羹,嘻嘻”菁菁在旁边笑着附和道。
在诗璟两兄妹的插科打诨下,苏锦咽下最后一口药,接过菁菁递过来的茶水吞了一大口,眉头皱巴巴的粘在一起,眼睛微微眯着,吐了吐舌头,蹦出一句“好苦”
“好了,往后应该不会再晕船了,接下来的日子锦儿该好好吃饭,这样才有机会逃出去见到家人”少年像小大人似的哄着苏锦躺下,给她摁好被角。
“好好睡一觉,我和菁菁在这陪着你”少年吹灭床头烛光,拉着身旁的少女起身至木桌边坐下,伸手从身上摸出一把已成形的小木剑,一手握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尖锐石头,低头削了起来。
“菁菁,你来陪我聊聊天罢,我睡不着。”苏锦睁开双眼探起脑袋,扬手朝无聊趴在桌子上的少女挥了挥,唤了一声。
“好呢,锦儿姐姐”少女欢呼着奔到床边,三下五除二,脱了鞋子就往床上爬。
床榻不高,但对于三岁的孩童还是略显吃力,菁菁手脚并用才爬上去。
“衣服,衣服”苏锦被猴子似的菁菁逗笑了,眼里有了一丝光彩,嘴角微微弯起,伸手拉开棉被,并助着菁菁脱掉外衣,俩人搂躺在一起,只余圆滚滚的脑袋在外头,四颗乌黑大眼珠相对而望,滴溜溜的转动着,灵动如小鹿。
看着俩人躲在被窝里,叽叽喳喳,付诗璟的嘴角舒缓地咧开,形成一道小船似的弧度,眸底深处尽是温柔神色。只是手上的动作却未停,船还有几日就靠岸,他得提前准备。
似是害怕苏锦再次晕船生病,又或是船在江上行,不用担心被旁人瞧见这位苏家大小姐,在连着几日天晴后,褚妈妈吩咐得宝放她们几个去甲板上观景。被拘在幽暗低矮的船舱里几日,这几位孩子早就憋坏了,一到甲板上便如归林的鸟儿般,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苏锦同菁菁出现在船头时,除了被拐来的孩子们,那些护卫连着褚妈妈也出来放风,正惬意地吹风看景。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众人回头,只见一位少女着绣有水波纹的月白色棉布襦裙,莹白雪肌,脸如桃杏,贝齿樱唇,夜明珠似的圆眼睛,似夜空中的繁星。蒲扇般的睫羽一下一下扑闪着,乌黑青丝被挽成女童髻,应是梳头之人不太熟练,正歪歪扭扭的斜挂着,垂在耳旁的秀发,在风中不时轻吻脸颊,因走动带起的红晕,好似天边的彩霞,粉粉嫩嫩,仿若画中菩萨身边的仙童。另一身穿水绿色对襟纱裙,正偏头说话的少女,肌莹剔透,婴儿肥的脸上镶嵌两颗葡萄般的大眼珠,同挽了双丫髻,葱白的小手指向远处,似是发现了惊喜般对着身侧少女欢呼。众人只觉着,仿佛一对儿仙童下了凡间,不禁看愣了双眼。
坐在右侧躺椅上的褚妈妈回头张望了一眼,心中也不禁感叹,得宝的眼光还真不赖,这如画般的仙童,假以时日,该是何等的绝色。
她眯了眯眼睛,仿佛看到了春风楼誉满天下的盛景。
两位少女自舱门踏上甲板,一位身形欣长,身材瘦削的少年出现在众人眼中。少年高出少女半个头,穿一身青色袍服,头发以竹簪束起,干净白皙的脸庞,瞳仁深邃,腰间束一根布腰封,清清淡淡,如墨松一样挺秀,似是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三人来到船头甲板上站定,齐齐眺向前方。船行的不快,碧波涟漪,苏锦望着水中的鱼儿,水雾盈满眼眶,耳旁似乎传来饱含宠溺的呼唤声“棠棠”,那是祖母的声音。
“锦儿,锦儿”肩头被摇晃了几下,苏锦抬眼看向少年,尚未清醒过来的眼眸有些迷离。
“外头冷,你才刚好,不宜吹风,回舱里吧”少年蹲低了身子,细长的手指搭在苏锦的肩头,眸底蕴藏一丝关心之色,直直的望着苏锦。
方才他侧面瞧锦儿望着河水发愣,身子紧绷着,担忧她又魔怔想家了,付诗璟忍不住出声晃醒了她。
深邃清亮的瞳仁,苏锦在少年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有些苍白的脸,心头一热,先前的思亲之绪下去不少。
她点了点头,转身一手拢上菁菁的胳膊,一手挽住付诗璟的手肘,一面收起凄然的心思,回了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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