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要来麓山求学,还是前些天外祖父偷偷告知舒晴的,得知消息时,她又惊又喜。从未想过这么快就能见着哥哥,原本她以为外祖父会将哥哥安排至远离京城的半江书院。外祖父说半江书院离南楚国和燕然国都太近,若一旦起战事,鞭长莫及。南郡的麓山书院,是最好的选择。
这么多年过去,熟悉当年之事的人皆已淡忘,哥哥在北境生活,相貌也被风沙改变不少,书院里应当没有人会认出他就是当年的苏太傅之子。
哥哥的住处,外祖父也已安排妥当,就在离李府三条街的福六巷,舒晴偷偷去看过,是个两进两出的院子,不大,胜在低调干净,正符合哥哥落魄公子的身份。
见舒晴不愿同去,菁菁也不想回京,软声软气地哄了柳国公,答应来年一有假期就回京,又央求他过了团圆之日再走。
不知是谁提议两府合在一起过节,李淼罕见地答应了,柳国公也点头称赞主意好,只留秦氏愁眉善感的吩咐仆从准备晚宴。除夕当天,离家多年的李府二公子李辰杰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惊得秦氏连连抹泪,嘴里不停念叨我儿瘦了,急急吩咐管事婆子去城中最大的酒楼订了一桌佳肴,给儿子补补。当夜的李府后院暖阁中,推杯换盏,欢笑不停,直至三更响起,才渐渐停歇下来。
次日,柳国公殷切叮嘱完菁菁,在李府众人的欢送下,动身回京。
祖父一走,菁菁自是又日日窝在李府中,很快就将离别的忧愁抛在了脑后。
李辰杰跟随自家大伯走南闯北做生意,带回来不少稀奇玩意儿,尤其一副巧夺天工的九转连环扣,赤金打造,还雕了栩栩如生的七爪祥龙和凤凰,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还有一副白玉刻制的牌九,摸在手中冰冰凉凉的,四个少年少女窝在青云轩的暖阁里玩得不亦乐乎。
半月后,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自北门驶进南郡城,直奔福六巷。
当日傍晚,舒晴借口外出赏花灯,谢绝三哥哥的相陪提议,带着小青同护卫出了门。
披了披风及帷帽出角门,舒晴望了眼隔壁的浣兮院,回头吩咐护卫悄声行事。哥哥还在世的事情,越少人知晓越好,故每次外祖父都是避开菁菁私下里同她说起。今日她特意等菁菁回院子的间隙,一个人出了门。
行至主街附近,舒晴借故支开护卫去买糕点,领着小青拐往福六巷。
趁着夜色,舒晴敲响一扇低矮的院门,吱呀一声门开,里头的人探出一张脑袋,低声询问来者身份。
舒晴递上外祖父的亲笔信,及一方陈旧的手帕,细看还能发现手帕角落绣了一朵海棠花。
守门人接过手帕及信件,回了句稍等,便掩了门去里间禀报。片刻便听见里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被重新打开,一张铜色脸庞出现在俩人面前,星目含泪,双手一把抓住舒晴的手,将俩人迎了进去。
小青惊讶的目光在陌生男子同小姐紧握的手上盯了许久,刚要开口训斥男子的无礼,小姐抽出手同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并吩咐她留在门口的耳房等候,自己则跟着陌生男子进了主屋。
小青有些怔愣地跟着守门人进了耳房,方才小姐眼里似乎有泪花,月色黯淡,她看得不太真切,但小姐微微抽动的肩膀,她瞧的仔细。既然小姐不想让她知晓那男子的身份,她便安静的做一个透明人,静静守候便好。
主屋内,舒晴扑在二哥怀里低声抽噎,直到一声无奈宠溺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方才有些害羞地抽离身子。
“棠棠,你要是再哭下去,可就真变小花猫了,”苏晓拾起那方绣海棠花的手帕递给她,又拉着她坐到软榻上,倒了杯热茶放在她身前。
她喜欢海棠花,家里人便给她取了个小名棠棠,如今会这样叫她的,就只有二哥和外祖父了。
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下去,免得回去被李府的人瞧出痕迹来,舒晴长吸两口气,将心中的酸涩压了下去。
“哥哥,你瘦了,也黑了,这几年,你在北境肯定过的很苦吧!”舒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哥哥打量了一遍,双眸盛满心疼,水雾蔓延,刚压下去的情绪又起了苗头。
哥哥的肤色变得粗糙了,眼神不再是记忆里的清澈澄明,而是凌厉坚定,暗藏锋芒,隐隐还有一丝狠戾在其中。是了,亲眼目睹全家被抄,怎么还能如幼时那样天真无邪、心思澄明呢。如今她们兄妹俩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查明真相,还苏府一个清白。
苏晓亦是同样将妹妹打量了一番。棠棠被拐,他甚是自责自己没能跟去保护妹妹,害妹妹颠沛流离多时。当年他早早便答应了同祖母、母亲和妹妹一道去开云寺祈福,临时接到同窗好友相约去郊外踏青,禁不住好友许诺的花楼一夜游的诱惑,他哄妹妹给她带糖葫芦、糖糕等,脱身同好友疯玩了一日。直到傍晚回城时接到来寻他的家仆相报,才知妹妹走失了。他着急忙慌的往家里跑,自此再也没见过妹妹。
两年多过后,苏晓在北境收到外祖父的信,说找到妹妹了。那一日,他开心地抱着酒坛喝了一夜的酒。
“不苦,跟妹妹走失的那段日子相比,二哥着实幸运太多。”苏晓轻描淡写地带过,过去他不愿再提,余后的日子,就由他来守护妹妹和外祖父。
苏晓大掌覆上妹妹额顶,轻轻摩挲着,声音暗沉,“棠棠,李府待你可好?”
应当是好的吧,眼前的小人儿,面色红润,肤白柔嫩,纤纤素手,柔滑软嫩,上好的云锦绸缎裹身,首饰精致淡雅,价值不菲。可见吃穿用度上,李府未曾苛刻妹妹。只是其他方面,面上瞧不出来。
“哥哥,义父义母一家待我如亲人,哥哥不用担忧。哥哥来书院,可有确定入哪位山长的门下?”再过几日就是书院开学之日,外祖父走的匆忙,未曾告知哥哥的详细安排,舒晴疑惑地问。
“此事外祖父不便出面,哥哥想凭自己的能力考入书院,棠棠放心,哥哥这几年在北境也未曾荒废学业”苏晓对自己颇有信心,他天资聪颖,家中辉煌时,他以为凭借自己的天赋及父亲和外祖的权势,不走科举也能平步青云。事发后,他暗中发誓,要站上权利顶端,为亲人提供庇护。是以流放后,他在外祖父的运作下,可以不用劳作,全力赴在学业上。
“棠棠相信哥哥”自家二哥的实力,舒晴从小便知,幼时的二哥总是淘气惹事,哪怕是最生气的时候,身为太子太傅的父亲也只是痛斥他不懂事,平白浪费了上天给的天资。
兄妹俩又说了好些话,舒晴将自己在书院这半年了解的情况细细同哥哥说了一遍,见窗外月色愈加深沉,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
“棠棠,自明日起,咱们就只能装作素未谋面的表兄妹,哥哥如今改名刘长庚,私下里,棠棠便叫我长庚兄吧!”苏晓叮嘱自己的妹妹,流放之徒是不得入书院求学,参加科举考试,他的身份不能暴露,否则会牵连到外祖父。
舒晴重重点头,眼含泪,喉咙哽咽道,“哥哥,若是有需要,可去城中余记成衣店找余掌柜,外祖父和我都能收到消息。”
舒晴又扫了眼屋内,陈设简单,干净朴素,几张桌凳,一张两人宽的床榻,窗下放着两个红木箱子,余下几盏烛灯,同当年哥哥在苏府那装饰低调奢华、古玩字画摆满一面墙的屋子相比,实在过于寒酸。
舒晴鼻子一酸,伸手自腰间摸出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至哥哥手中,仰着头颅说道,“哥哥,麓山书院求学辛苦,开销大,这些银子你拿着用,多买些衣裳吃食,别亏欠了自己。”
苏晓一眼看穿妹妹的担忧,红着眼眶推回去,“棠棠,哥哥知你懂事,心疼哥哥。有外祖父照拂,哥哥不缺吃穿,如此做派,只因哥哥对外宣称是双亲尽失的落魄书生,自是不能豪奢靡费。倒是妹妹你,那李府毕竟是知府,奴仆成群,各处都需要银子打点,外祖父又不能贴补你,你还是自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他怎会要妹妹的钱。
舒晴又推搡几下,见哥哥满眼坚定,大有誓死不受的劲头,方才垂眸将荷包收回腰间。
苏晓扯着舒晴的黑色斗篷拢紧了些,大跨步走至窗下,打开红木箱子拎出几袋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开口朝外唤了声。
不多时,笨重的木门被推开,先前的看门人小跑进来,身后领着小青,恭谨地见礼,等待主人吩咐。
苏晓将手中的包裹递给小青,转身朝舒晴俯身道,“此番来南郡寻得表妹,实乃此生大喜。见表妹安然无恙,衣食无忧,我心宽矣,想必表姑及表姑父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表妹,来日方长,今夜天色已晚,表哥送你出门,过些时日表哥再去府上拜访。”
舒晴神色早已恢复如常,见哥哥如此说,便顺着话头告辞,领着小青小步出了房门。
走出院门,舒晴便连声让哥哥留步,挺直身子,莲步轻移,消失在夜色中。
苏晓倚着门框望了许久,直至妹妹拐过街角不见了身影,才回房去。
舒晴扶住小青的手有些泛白,直至身后那道目光消失,僵硬的身子才略微松懈下来,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小青身子绷直瞧向前方,一手拎着男人送的礼物,默默引着小姐往府上走去,她有些不敢看小姐,第一次见小姐如此失态,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主仆俩走了许久,拐过一条街,李府大门的红灯笼远远可见,门口依稀有人影在游走。沉默许久的舒晴低声开口,“方才那男子是我的远房表哥,他家曾经得过我父母的照拂,前些日子得了信知晓我在南郡城,便过来探视一眼。”
“小姐不必同小青说得如此详细,小姐素有分寸,自不会同不相干的人来往,奴婢不会同外人乱嚼舌根的,请小姐放心。”小青垂眸,语气里有微微激动。小姐愿意同她解释,表明小姐是真心拿她当亲近之人看待,能得此看重,她心中欢喜,暗暗发誓日后要加倍对小姐好,不让小姐受任何人的欺负。
舒晴拽紧小青的手,小青虽有时咋咋呼呼,但嘴巴确是她身边伺候的人里最严的,这几年跟着她,也渐渐识礼懂分寸,不该问的不该看的,小青便会如同闭耳的木头人一般,垂头静立一旁,叫人察觉不出还有她的存在,这正是她今晚带小青出门的缘故。菁菁虽然也知晓她的身份,还能帮她打掩护,但哥哥的身份过于敏感,思索之下,她还是撇开了菁菁。
回到李府时,李淼及秦氏正坐在前院正厅里来回踱步,眉宇间全是焦急的神色。听见下人报小姐回来了,俩人脚步顿住,继而喜极而泣,双双奔至影壁前,抓住刚转过来的舒晴的双手,上下仔细打量。
确认女儿平安无事之后,秦氏拉着她在正厅的茶座上坐下,颤颤巍巍地询问,“晴儿,你去哪里了?方才跟出去的侍卫来报,说他们买完糕点后不见你人影,我们还以为你遇见了歹人,急得这心七上八下的,你哥哥衣裳都没穿好便骑马跑出去找你了。以后可不许再单独一人出门了,带侍卫也不行。”
一旁的李淼也是眼都不眨望着舒晴,止不住地点头附和夫人的话。
义父义母眉宇间的着急、不安和责备,引得舒晴既是愧疚又心生感激。她偏头吩咐小青去找侍卫将李辰曌寻回来,一边抽手端了茶水递给义母,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垂眸道出来,“义父、义母,是晴儿不好,晴儿同小青与侍卫分开后,本想去护城河边看花灯,途中见一背影似是老家亲戚,便着急忙慌去追,追了几个巷子,街上人太多,那背影不见踪迹,晴儿便止了脚步,拐回护城河边看灯,回来的路上还遇到南下的摊贩在卖北方的糕点,听说是云州来的,便买了些回来给大家尝尝。”说罢抬手指了指小青放在桌上的包裹,眼睛依旧低垂,不敢看秦氏的眼。
秦氏见她一幅谨慎无措的神情,不忍再责备,只得放缓了语速柔情地说道,“好晴儿,母亲知道你心里惦记家人,若真是见着亲戚了,回府打发下人们去寻便好,这街上鱼龙混杂的,可不敢自己乱追,叫人给掳走了……”
听见夫人越说越离谱,李淼忙拉过秦氏的手,朝小青吩咐道,“好啦好啦!晴儿既已回来,咱们便可放心了。追了一晚上,晴儿应该也累了,早些回房歇息吧!小青,扶你家小姐回院,小心伺候着。”
幸好义父出声解救了她,她怕再追问下去,这套漏洞百出的说辞不攻自破。舒晴俯身道了声是,携小青落荒而逃。
回到紫竹轩,舒晴刚落座,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交谈声,春雨闻声掀帘出去看。
不消多时,春雨提着熟悉的包裹进来,朝着软榻上的舒晴汇报,“三公子回来了,带着糕点过来看小姐,一只脚都踏进院门了,三公子又停住了脚步,将糕点递给我,道夜已深,明日再来看小姐。”
李辰曌应当是担心这么晚见她,有损她的闺誉,才会去而复返。望着那原封未动的包裹,她命春雨收起来,明日给三公子和夫人那各送一盒,再给菁菁送一盒。
菁菁自然没那么好哄,连着两日都未来李府,最后还是舒晴过到浣兮院亲自相邀,俩姐妹才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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