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宅内,诗璟正在书房翻阅兵书,三间上房打通的屋内,摆满了一排排厚重的红木书架,不知菁菁从哪里收罗来的书册,有些还是孤本。最右边的窗下放了几张矮几茶座,一旁还置了小小的火炉,用来烹茶,初夏的阳光透窗而入,在油亮的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点点,连微风都会钻进来凑凑热闹,将茶香溢满整个书房。
付诗璟此刻正坐在窗下的茶座上,手里翻着古籍兵法,茶炉上的水壶咕噜咕噜响着,水汽自缝隙中飘散开来,偶有几滴跳到诗璟的衣袍上,晶莹剔透。
王子宁坐在另一侧,正费力地同书上的字做斗争。他打小没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所以兄弟三人在谈论兵法或朝中来信时,他只能依靠两位义兄弟的口述才能明白。因着这个缘由,大哥没少批他,每一回都痛心疾首劝导他跟着诗璟识字看书。以前他不当回事,觉着自己力气大,脑子也还算灵活,领兵打仗也能挣一番功名。可自从菁菁给他写信,他拜托诗璟回了几次后,心中便起读书的想法。自己总不能依靠诗璟一辈子,尤其是有些单独想对菁菁说的话,他并不愿意让诗璟知晓,先前每次求诗璟回复时,他都是觑着诗璟的脸色斟酌半天才敢说出来。
若自己会识字写字了,便能亲手给菁菁写信,还能熟读兵法,独当一面,如此一来,或许自己哪一日也能得封个将军,开门立户。这样,自己同菁菁便没有了身份差距,或许就有机会站在她身侧,护她一世安稳。
娶菁菁为妻,王子宁被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手一抖,书册应声而落,心中更是慌乱。悄悄抬头觑了一眼诗璟,王子宁害怕自己打扰到他的清净,更怕自己龌龊的心思被看穿。
书房本就落针可闻,书册砸在地上的声音尤显突兀,诗璟抬头看了一眼子宁,随即叹了口气,抬起洁白修长的指节,在空中画了个漂亮的弧线,下一刻,子宁面前便多了一杯正冒气的热茶。
“欲速则不达,你先把我昨日教你的两帖字练完了再看书。况且这本书文字偏晦涩,不大适合你,第三排第二格有一本花间集,你先看看那本书。”诗璟放下水壶,收回手的同时翻了手中一页,淡淡嘱咐道。
子宁识字不久,认识的字有限,花间集都是一些浅显易懂的句子,读起来更容易些。
子宁直直望着诗璟的这一连串的动作,心中赞叹,倒茶、递茶、翻书,诗璟做来,行云流水般的一气呵成,异常优雅,好似他本该就如此。明明只是些常见的动作,到了诗璟这里,赏心又悦目。大哥出身富贵,做起这些动作来潇洒优雅,他还能理解,但诗璟明明同他一样出身乡野,为何这些贵族礼仪,竟如刻在骨子里般,不经意间便让人生出敬佩之意。
不过诗璟天赋高,学啥都快,也许他是从大哥那里学到的也未可知,子宁暗暗摇头,自嘲自己怎会嫉妒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来。
子宁的这一小动作,一分不差地落入诗璟的视线中,他脩地想起归京那日在城门口的一幕。这些日子他忙着操办妹妹的及笄礼,未曾得空理会那日的疑虑,今日倒是可以探探子宁的口风。付诗璟放下书册,状似无意地问,“菁菁已及笄,我作为他的兄长,得为她好好寻一门亲事,将她风光大嫁,这样才不负父母所托。只是我对这京中了解甚少,对世家子弟并不了解。子宁在军中人缘不错,可曾有听人谈起过这京中哪家儿郎品性俱佳?”
给菁菁挑选佳婿,是他作为兄长的责任,虽说周家军中有不少出色的将领,但在军中任职,少不得要上战场拼杀,他不愿自己的妹妹未来有一天缟素缠身,孤身终老。故而,为妹妹寻一个品性上乘的清白读书人是诗璟最大的期望。只是若菁菁同子宁真的两情相悦,他也乐见其成,毕竟子宁是他的属下兼护卫,只要有他在的一天,他便能护着子宁全身而退。
虽早就知晓菁菁及笄后就要议亲,但此刻亲耳听来,子宁依旧觉着心口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痛楚逐渐蔓延。他知道诗璟如此问他所谓如何,站在哥哥的角度,他也希望菁菁能嫁与读书人为妻,至少一生顺遂。可是,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早已将这个开朗明媚的姑娘深深植入脑海心底,恨不能时时刻刻见到她的一颦一笑。但他不能自私,明知自己未来难测,还要强求。
微敛心神,子宁低头闭眼将苦涩咽了下去,伸手拨动茶盖,闷声闷气地回,“军中那些人也都是常年待在北境,哪里知晓京城的近况,我同诗璟一样,并不熟知这云州城里世家子弟的品性。”声音里有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自喉间里递出来的声音,嘶哑痛苦。
“也是。不过这读书人虽好,但人面兽心的人比比皆是,天下读书人,伪君子的也不少,若有知根知底的品貌俱佳的人,便是家世低微,只要能待菁菁好,也是极好的。子宁,你说对吗?”付诗璟死死盯住子宁,他的话都已说的这么直白,若子宁还不表露心意,那他只能认为子宁对菁菁的喜欢还不够铭心,自是不敢放心将菁菁交与他。
子宁猛然抬头,浓眉下的大眼满是不可置信,他瞪大了眼睛望向诗璟,想要从他脸上或眼睛里寻找答案,以印证自己的猜想。
知根知底?家世低微?
子宁想当然地认为诗璟说的就是他,他同诗璟认识这么多年,相互扶持至今,当得上一句知根知底。且在周围人中,他的家世最为低微了。所以,诗璟这是在点明,他同意自己娶菁菁么?
但是诗璟只是眉头微蹙,脸上的神色并不见有何异常,子宁忽然间觉得有些拿不准他的想法,只得凑近了身子,梗着脑袋试探道,“诗璟的意思,我同大哥这种亲近的人,只要愿意待菁菁好,便都是可以的,是吗?”
付诗璟忽地笑了,似是听见了什么开心的笑话,连胸腔都震动了起来。他拍了拍子宁雄厚的肩膀,朗声道,“是的,你同大哥也可以。”
话说到这份上,俩人相视一笑,子宁忍不住挑起身子,抱住诗璟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嘴里又哭又笑地嚷嚷道谢谢。
虽然俩人话中都带上了大哥,但他们很清楚,大哥同菁菁是不可能的。
“何事这么高兴,看来我是错过了什么有趣的事。”周泽永推门而入,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嘴角微微弯起,语带调侃道。若细看,周泽永脸上的笑意并未及眼底,瞳仁深处还有一丝苦涩和落寞,可惜沉浸在开心中的俩人并未瞧见。
“大哥来了,快请坐”付诗璟推开子宁,起身见了礼,又将主位让了出来,转过身子在子宁对面,傍着主位落座。
毕竟还不知菁菁是何想法,诗璟暂时不想弄的人皆知之,所以他假装未曾听见大哥的调侃,挑了其他话题问道,“大哥今日怎会来我这里,可是有要紧事相商?”
大哥今日进宫请辞,他是知晓的。按时辰,大哥此时应当回府用膳了,怎会出现在自己府上,且身上的衣裳也明显不似常穿的式样,紧绷绷地看着怪异。
周泽永在主位坐下,端起诗璟方才倒的新茶咕咚一口,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今日进宫遇见了苏小姐,贵妃娘娘邀她进宫叙话。诗璟,大哥知你同苏小姐两情相悦,若无其他忌讳,还是早些定下来,好让大哥讨你一杯喜酒喝喝。”
无缘无故,大哥同他说这些作甚,大哥可从来不是个爱操心别人私事的人,难不成是今日宫中发生了什么。
付诗璟俯身给周泽永的茶杯添茶,一边若无其事地答,“这次回来的匆忙,聘礼之类皆未准备,等下回立了军功,我便向皇上请旨赐婚。”
“胡人踪迹难寻,指不定哪天南下侵扰,这战事也不知何年才能结束,诗璟难道舍得苏小姐漫无目的地等待下去?你前些时日才立了功,皇上答应你封赏,何不借此机会请皇上赐婚,将苏小姐名正言顺地定下来,此番归北,也好安心。”周泽永循循善诱道。他知诗璟说的不无道理,但宫里今日对苏小姐的态度,让他不禁担忧起苏锦的处境。诗璟是他看重的义弟,他当然希望诗璟能幸福。
付诗璟看看大哥,又抬头望了眼窗外,梧桐深深,洁白的玉兰花在翠绿的叶下更剔透晶莹,透着易碎的光泽。
大哥说的也不无道理,晴儿毕竟容貌出众,他曾听京中的人说起过,皇上近几年大肆搜寻美人充实后宫,今日晴儿进宫说不定就是幌子,否则怎么解释大哥自宫中出来便急冲冲来找他。
“多谢大哥提醒,那我明日进宫,请皇上赐婚。”付诗璟在心中盘算着,赐婚之前,他得先去一趟苏府拜访苏大人,顺道同晴儿知会一声,如此一来,才不失礼数。
周泽永这才颔首,不过以他对皇室的了解,今日苏锦落水一事,怕是瞒不住的,还不如坦坦荡荡告知诗璟,免得日后生疑。思及此,周泽永肃目,将今日宫中发生的事一一道了出来,只是漏掉了他蒙眼救的细节。
周泽永凝视着诗璟,生怕漏过他一丝表情变化。行军之人通常不会在乎这些,但毕竟关系到苏锦的闺誉,若诗璟介意,固然情有可原,但他或许该重新审视诗璟的品格了。
听得大哥说晴儿落水,诗璟双眼抽紧,眼里溢满担忧和焦灼。幼时的晴儿身子骨弱,连晕船都能生一场大病,这春末初夏的时日里落水,怕是得褪一层皮才得好。他倾过身子,一把抓住大哥的手,神色紧张地问,“大哥,那晴儿现在如何了?可有醒来?”
周泽永抽出手掌,滑溜溜的温度还遗留在手背上,隐约可见湿润之气。他突然就安心了,身子往后舒展,安慰道,“诗璟放心,皇上已命六公主照顾苏小姐,想来已安排了太医前去诊治,应当无大碍。”
付诗璟尤不放心,起身想要去苏府探望。
周泽永端着笑喝住了他,愉悦道,“苏小姐此时怕还在宫里静养,你晚些时日再去不迟。咱们还是先商量一下下午去苏府议亲时,该做哪些准备。”
虽然这不是正式的提亲,但付诗璟依然极重视。在场的三人都未成婚,又常年待在边关,连婚宴都未参加过,更别知议亲的习俗了。周泽永本想回府请教母亲,但又担忧消息走漏,幸而付诗璟想到国公府乃是苏锦外祖家,便打发人去请柳府大管家柳青前来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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