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 忙碌而充实。
陶守信教授为秀峰山农场做的规划图就挂在场部会议室,向北将陶教授反复交代的两件事牢牢记在心上。
第一,保护环境;
第二,教育先行。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计划经济时代, 这两点规划理念显得十分珍贵。
五月, 秀峰山磷矿正式开采, 源源不断的磷矿被载重五吨的中卡运送到山下,再送往各地化肥厂。
一吨磷矿石的板车价为25元, 还得按计划供应。
原本无人问津的穷农场,突然变成香饽饽, 附近的化肥厂采购员隔三岔五上山来谈合作。
磷矿农场面向南北坡社员招工, 附近村民纷纷而来, 每个月二十六块钱的工资收入, 住得近、工作稳定、福利待遇好, 哪个不想来?
只是有一点, 农场规模越来越大, 现有的小学满足不了需求。
以前的南北坡小学只有一个破旧的土砖房、一个小小操场、三个在编教师, 附近村民的孩子、农场子弟都在这里读书。孩子们1-3年级一个班、4、5年级各一个班, 总共就三个班。
小学一共三位老师, 李敏丽老师教语文、赵英杰老师教数学、孙原老师教音乐、美术、体育。
小学条件艰苦, 出行不方便, 没有公办老师愿意到这里来, 这三位老师都是从农场知青选拔出来的民办教师,除每个月十六块钱知青补助之外,由大队部另外发给他们五块钱民办教师津贴。
陶南风来到南北坡小学做调研,看到孩子们一双双渴望的眼神,听着大家的心愿, 心中升起浓浓的责任感。
“我想一个年级一个班,老师还得分开教。”
“我想教室装上玻璃,这样冬天就不会太冷。”
“我想要有一个大大的黑板,还有好多好多的粉笔。”
“我想在不积雨的大操场跑步、跳远、做操,举行运动会。”
……
带着这一份浓浓的责任感,陶南风坐在基建科办公室的专用绘图桌前,开始绘制建筑平面图。
现在农场虽然有了点钱,但并不富有,每一分每一毛都要花在刀刃上。
——原址扩建,原本的三间教室不够,向西加盖三间教室,最后一间教室向南扩出三米,做成一个大房间,用作下雨天的集体活动场所。
——另建食堂、厕所、教师办公室、会议室。
——操场全面整修,标准的四百米跑道、跳远用的沙坑、单杠、双杠、乒乓球台。
光是看着她描绘的平面图,就令基建科的人兴奋不已。
“我以前读的江城一小就是这样的!这个更漂亮。”
“我一直想要一间这么大的教室,下雨天也能上体育课。”
“这个l形的布局好,上厕所什么的也方便。”
“回廊结构好,又能遮阳又能挡雨。”
唯一提出质疑的,是杨先勇副场长。
他指着图纸上教室与办公室门外,那里有一条宽阔的走廓,皱眉道:“屋檐外挑两米八,不需要增设砖柱支撑吗?”
陶南风点点头:“我做了门字形屋架、加固处理,就是为了不做砖柱。砖柱遮挡视线,小朋友下课之后在走廊打打闹闹也容易磕磕碰碰。”
小学生活泼好动,一下课就会到教室外面玩耍。如果遇到天气不好,孩子们挤在走廊做游戏,跳绳、吊毛虫、挤油渣……这个时候就会嫌弃砖柱碍事。
吊毛虫是一种对抗游戏,两方人马对垒,一方手拉着手站成一排,另一方奔跑冲撞,如果将同学拉着的手撞开,就从对方阵营里拉走一个;如果没有撞开,那就输给对方一个。一来二去以人数多少定胜负。
挤油渣则模仿榨油时挤压菜籽饼的过程,冬天天冷,大家贴着墙壁站在一起,集体往中间挤,一边挤一边喊:“挤油渣、挤油渣……”被挤出去的同学笑着闹着再从边缘进攻,周而往复、其乐无穷。
想到自己在小学看到的游戏景象,陶南风嘴角渐渐上扬。
杨先勇却摇头表示不同意:“结构安全性呢?你这个设计太大胆!”
陶南风耐心解释:“这次改扩建工程我想做一点新的尝试,不会有问题的。”
杨先勇很不满意她的这个态度,推了推眼镜,虎着脸坐下来,拿出一张白纸开始计算,嘴里念念有词。
“你说没问题,没用!结构安全性得讲究科学性。你没有学过结构力学,我不怪你。这样吧,我来算给你看,从屋顶荷载开始计算起,你先跟着我学。”
陶南风将图纸画完,放下笔站在杨先勇身后,认真地看着他一点一点计算:风荷载、雨荷载、屋顶自重、安全系数、屋顶体系……
一个又一个专业术语从杨先勇嘴里蹦出来,陶南风的眼前似乎打开了一扇大门。
她对于结构安全的判断,源自于体内的“鼠性”。
这似乎是一种本能:什么安全、什么危险、什么需要支撑,她一望便知。可是,为什么会安全、什么情况下会有危险,为什么要进行支撑,她并不知道。
所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都是外行的时候还好,可是遇到真专家的时候,就会露怯。
计算完毕,杨先勇将白纸往陶南风面前一推:“看到没?最大出挑长度只能是两米一,超过这个数字就得设砖柱支撑。”
陶南风仔细查看所有数据,时不时询问每个数字所代表的意义。为什么要设置安全系数?屋顶自重怎么定?风荷载、雨荷载的大小源自哪里?什么叫扭矩、什么是弯矩?
杨先勇是技术型领导,喜欢好学之人,看她态度端正、虚心请教,也不嫌她问得外行,耐心地一一解答。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陶南风对力学计算过程渐渐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她慢慢直起腰来,指着图纸上的屋顶支架,声音清朗:“大屋顶压重处理,可以有效抗倾覆,从这里入手,或许两米一的出挑长度可以突破!”
杨先勇是学道路桥梁的,并不擅长房屋建筑的结构计算,听到陶南风的话思索片刻,显得有些犹豫。
“话是没有错,可是……你要增加多少负重才够?为减少十几根砖柱增加屋顶重量,却有可能对基础、墙体造成破坏,得不偿失啊!”
陶南风非常坚持:“杨工你相信我,不会有事。”
杨先勇现在是副场长,专管基建,是陶南风的顶头上司,见她完全听不进劝,也有些不愉快,皱眉道:“你才十八岁,不要太过固执,学校建筑最要紧的是安全,绝对不能有侥幸心理!”
陶南风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毕竟“直觉”并没有科学性,难以服众。
这一刻,陶南风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有机会,进大学系统学习建筑结构知识。
难怪父亲常说,真正的建筑师是杂家,哲学、美学、环境学、心理学、材料学、力学……样样皆懂,方能成为大家。
陶南风向来尊重杨先勇,杨先勇也非常欣赏陶南风,偏偏两人都是认真、固执的人,遇到不同意见各执己见,谁也不肯退让。
看到陶南风与杨先勇有了分歧,基建科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陶南风,一派支持杨先勇。
陶派的观点是——
“陶南风带着我们挖隧道,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都没有出一点纰漏,她心细、认真,是个心有成算的人,不会胡乱设计,更不会拿孩子们的安全来开玩笑。我们相信她!”
杨派的观点是——
“杨工吃过的盐都比陶南风吃的米多,他经验丰富、又是科班出身,讲科学、懂力学,他说安全才是真的安全。我们应该听他的!”
吵来吵去,最后吵到了向北这里。
向北没有着急下结论,先抬头看向杨先勇。四十几岁的脸庞,因为在修路队日晒雨淋而带一丝沧桑感,杨先勇鬓边已有白发。
杨先勇缓缓开口:“今年七月我就把老婆孩子接过来,等九月开学我家姑娘上小学三年级,儿子上一年级。作为家长,我不在意走廊多几根砖柱,我更希望教室安全。
在工程结构设计中,安全系数是一个反映结构安全程度的重要概念,需要考虑荷载、材料的力学性能、试验值和设计值与实际值的差别、计算模式和施工质量等各种不定性。
陶南风的设计或许非常创新,正常情况下不会出问题,但是……我不敢赌这一把。宁可将安全系数提高,多耗费一些红砖,增加一点造价,我也要保证绝对安全。”
向北目光深沉,转头看向陶南风。
穿一件粉色小衬衫、一条阔脚蓝布裤的陶南风刚刚绘完建筑图,衣袖挽至小臂中央,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似雪般莹白。
她眼神坚定,嘴唇紧抿,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晶晶亮,带着少年独有的勇气。
“我尊重科学,但不同意一味追求安全而忽视造价、忽视需求。结构设计过分追求安全,就是一种浪费。
砖厂距离农场较远,增加十二根砖柱将会多出不少人力、物力、财力,去掉砖柱不仅能使走廊开敞明亮无阻拦,还能至少节约两百多块钱,用这些钱给孩子们买些课本、文具不好吗?
按照我的设计,适当增加屋顶负重能有效防止倾覆,而且对基础、墙体并不会造成大的影响。
所以,我认为我提出的这个方案是合理的。”
向北听完各自的意见,陷入长久的沉思。一边是年青新锐,敢于创新、敢于挑战,富有激情与设计感;一边是经验丰富的专家,讲究传统、守成稳重。
都是一心为农场好,双方并没有什么矛盾,但却各有各的坚持。到底应该如何处理?
最后,向北站起身:“陶南风把详细图纸画出来,我跑一趟省城的建筑设计院,找结构力学的专家审核。如果专家说行,那就按陶南风的来;如果专家说不行,那就修改方案。”
见向北没有迅速支持自己,而是要请专家审核,杨先勇明显有些不高兴,他嘟囔了一句:“干嘛要这么麻烦?听我的不就得了。”
陶南风倒是很爽快,点头道:“好!”
等待结果的这些天,秀峰山小学正式开始建设。
六月中旬期末考试结束,孩子们放暑假,教室扩建工程正式开启。为了在暑假期间将所有工作完成,不仅基建科全部职式都投入进来,连知青、村民都发动进来。
一车一车的红砖、瓦片、水泥、沙子拖进农场。
挖槽、铺管、打垫层、砌墙……在陶南风的指挥下,井井有条地进行着。
孩子们放了假也舍不得离开,跑过来帮忙搬砖、拌土、和泥,一个个兴奋得小脸放光,叽叽喳喳地围在陶南风左右问东问西。
“陶姐姐,这就叫基础吗?难怪老师说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基础墙都会倒呢。”
“新建的教室是红砖房呢,好漂亮!”
“陶姐姐带着大家给我们修学校,真好!将来我也要做像陶姐姐一样的人。”
陶南风头上戴着白色安全帽,穿一身朴素蓝色工装,脚底一双解放牌胶鞋,泥灰沾在鞋底、裤脚,却掩不住天生丽质。她身形高挑、脸庞秀美,手中拿一卷图纸,在一群埋头干活的建筑工人堆里显得鹤立鸡群。
当地人把修房子的匠人统称为“泥瓦匠”,砌墙、盖瓦、抹灰全都会,孩子们跟在陶南风身后笑:“陶姐姐是最漂亮的泥瓦匠。”
陶南风笑了笑,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父亲是建筑师,听着似乎比“泥瓦匠”高端大气,但其实殊途同归,都是与泥、瓦打交道,都是匠人。
什么是匠人?在某一行业潜心研究、具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和严谨工作态度的人,就是匠人。农村的手艺人,木匠、篾匠、铁匠……都地位崇高,被乡邻们尊称为“匠”。
杨先勇坐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突突突地来到现场,车停下便站起来挥手高声喊:“陶南风——”
陶南风快步迎上去:“杨工。”比起副场长这个称呼,杨先勇更喜欢被人称为杨工。
“红砖运到了,赶紧让人来卸货。”杨先勇示意工人将红砖搬下拖拉机,“砖厂有点远,只给送到镇上,我让农场的拖拉机把砖一点点带上来。”
农场修路通车之后,上下山变得容易多了。农场买了两辆拖拉机,负责日常搬运。
陶南风看着拖拉机车厢里满满当当的红砖,皱眉道:“不是说等向场长回来之后再做决定吗?您怎么现在就把红砖给运回来了?”
施工现场堆放的红砖整齐码放在小学操场西北角,那是砌墙的材料。杨先勇现在擅自做主运来一车,明显是为砖柱准备的。
杨先勇根本没有把陶南风的话听进去,自顾自地说话。
“红砖是紧俏物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了那个店,要是等到向北回来再去进货,我怕被人抢光了。按照我的经验,这砖柱是必修不可,除非你把檐廊变窄。
你放心,听我的,准没错。”
陶南风有些无语,杨先勇副场长这完全是先斩后奏啊。
胡焕新因为制土砖有经验,升任基建科副科长,跟着陶南风一起在现场进行施工管理,见此场景有些不高兴。
“杨工您这不太好了吧?进多少砖我们都是根据图纸提前计算过的,先前需要用到的红砖都已经准备就绪,突然拉这么一车进来,打乱施工节奏啊。”
现在向北大力提拔江城知青,在杨先勇看来一个个小年青嘴上无毛,却牛气哄哄,这让他有些心理不平衡。
他知道陶南风有本事,不敢发脾气,但面对胡焕新这个脸蛋圆圆的稚气少年,却再也挂不住脸。
“你才修了几栋房子?在我面前谈施工节奏!胡豆啊胡豆,书生气太重是搞不好施工的。你这个基建科副科长也得接点地气,别总是对着图纸算量,有备无患的道理你懂不懂?”
胡焕新听杨先勇叫他的绰号“胡豆”,脸胀得通红,正准备说话呢,被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吸引。
抬眼看去,农场的另外一辆拖拉机拉着四个人开过来。
拖拉机的副驾驶坐着一个高挑帅气的年轻男人,车厢边沿坐着向北和另外两位戴眼镜的男子。
是向北,向北回来了!
胡焕新兴奋地挥着手喊:“向场长,你回来了!”
杨先勇有些奇怪向北怎么带回来了外人,走近了便迫不及待地问:“向北,怎么样?要不要修改图纸?”
向北摆了摆手,开始双方介绍。
“这位是省城建筑设计院的贾伟建筑师,这位是林始修工程师。至于这位,是我的战友苗靖。”
贾伟四十多岁年龄,体态偏胖,穿件短袖衬衫热得满头冒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格子手帕擦了擦汗,喘着粗气和大家打招呼:“你们好,我是贾伟。”
林始修三十岁上下,瘦高个儿,憨憨一笑:“我是林始修。”
苗靖高大修长,举手投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懒散劲,他负手而立,冲大家点了点头。
双方介绍完毕,贾伟从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图纸,展开来看着陶南风说话。
“这是你设计的?大胆、创新,真的是非常好。我们组织结构组的同志进行计算,综合秀峰山的气候、自然条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行。”
胡焕新一直紧张地盯着这两位专家,就怕听到不好的结果,当他最后说出两个字——“可行”之时,整个人就跳了起来:“耶!太好了。”
陶南风展颜一笑,眼中满是欢喜:“多谢。”
杨先勇大受打击,看着眼前一拖拉机红砖苦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老喽~~”
贾伟看着陶南风,满眼都是赞叹:“你才十八岁吧?没有读过大学,高中毕业就能设计出这样的屋顶,想出采用屋顶负重的方式来处理大屋架出挑的问题,真是不简单啊。”
胡焕新听旁人赞美陶南风,那真是心里美滋滋的:“陶南风的父亲是江城建筑大学的教授。”
林始修眼睛瞪得老大:“陶,你父亲是陶守信大师吗?”
陶南风点了点头:“是的。”
林始修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唉呀,那我们今天真的是来对了!陶,陶大师主持明月楼重建工作,用钢筋混凝土再现明月楼的当年风采,这样的气魄非常人可为。
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在报纸上看到图片,真的是仰慕得不得了。只可惜一直没机会去拜访陶大师。难怪、难怪,虎父无犬女啊……”
贾伟郑重地伸出手:“陶南风,我们这次特地过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希望拿到你的整套图纸,在省内山区推广这个建筑设计;二是听向场长说你们因地制宜修建砖瓦房,造价低廉、舒适环保,想来参观学习一下。”
陶南风与他握手,微微一笑:“欢迎。”
站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苗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南风,眼中带着一丝怀疑:“你就是陶南风?听说你有个外号叫陶三锤,咱俩比划比划?”
陶南风听他这一幅欠揍找打的口气,挑了挑眉,看着向北。
向北走过来,冲着陶南风微微一笑:“苗靖复员之后回京都工作,现在工业部当个小领导。他既然敢向你挑战,你应战就是了。”
工业部?陶南风一瞬间想到了很多。
轻易拿到的采矿许可证、省城工业厅领导的热情与周到、一点不打折扣的专家勘查与采矿指标下达……秀峰山农场磷矿能够顺利开采,看来都与这位神态倨傲的男人有关。
眼前这个男人看着虽然讨厌,但却对农场颇有助益。想到这里,陶南风点了点头:“怎么比划?”
苗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漂亮的桃花眼波光荡漾。
杨先勇走过来打岔:“贾工、林工,我想要请教一下,这两米七的出挑长度真是安全的吗?不需要增加砖柱支撑吗?屋顶负重不会对墙体和基础造成影响吗?”
林始修非常客气地说:“听您这一问,是行家呀。”说罢,他比包里拿出计算书,认认真真地向他展示演算的全过程。
杨先勇边听边点头,中间还会追加几个问题。
两人旁若无人地谈起结构力学,什么荷载效应组合、作用效应、结构抗力、结构重要性系数……听得外行一头雾水。
苗靖有点不耐烦,刚要张嘴,却被陶南风抬手制止。
陶南风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在唇边,示意苗靖不要说话,侧耳细听,越听越觉得结构计算门道很多。
如果她能够把这些荷载计算、不同状态下的系数调整值、承载能力极限状态计算方法等都学通、学透,就能为自己的“直觉”寻找到科学依据,面对旁人质疑时可以理直气壮地坚持到底。
都说认真中的女人最美,此刻在苗靖眼里,陶南风目光沉静而专注,眼睛里似乎有星光洒落,眼睫毛扑闪扑闪,就像一把细密的小扇子,将丝丝凉风吹进他那颗跳脱不安的心。
等到看过专家们的计算全过程,杨先勇心服口服。
他冲陶南风伸出手,爽快一笑:“恭喜,你是对的!”他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先前固执己见也是因为关心则乱,现在既然专家出面证明,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
陶南风微笑点头,与他握手。
胡焕新在一旁说:“那这些红砖……”
杨先勇大手一挥:“我出钱买,回头把家里的小院子改造一下。”
陶南风微一沉吟,提出个建议:“杨工家的院子用不了这么多红砖,不如留下吧。小学修完围墙也得翻新,少不了要用砖。”
说罢,杨工与陶南风目光对视,一笑泯恩仇。
向北觉得有些意外。陶南风做事认真、为人刚正,话虽不多,但却极有个性。这次处理问题如此圆通周到,真让他感到惊喜。
杨工现在看陶南风很是顺眼,转过头对苗靖说:“你是向北的战友?那也是尖刀连出来的作战高手,找一个小姑娘比划,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苗靖撇了撇嘴,指着陶南风,语气略有带些夸张。
“她是普通小姑娘吗?我还来农场之前就已经听说过她的名号,大名鼎鼎的陶三锤!不管多大的石块,三锤子下去立马变成粉末。”
变成粉末?这就有点夸大事实了。
陶南风将目光移到向北脸上。
向北摇摇头,意思是:不是我说的。
苗靖嗤笑一声:“怎么可能是向北说的?他从来不爱说这些八卦。”
杨工还想再说什么,苗靖已经反客为主:“就这么定了,你们别护着她,我看她一点也不脆弱,根本不需要你们保护。来来来,让我来见识见识你那三锤子的本事!”
他笑得颇有深意:“三锤碎石?谁信!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了树一个铁娘子典型而故意吹牛?现在不少生产队连亩产数据都敢作假,还有什么是不能吹嘘的?
我这回专门从京都赶过来就是要看看,地矿部专家们口中称赞不已的陶南风到底是何方神圣,你是真的力气大,还是……嘿嘿,言过其实。”
苗靖口气狂傲,听得大家都有些不愉快。
就连老实人杨先勇都来了脾气:“你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来我们农场到底是做客的、还是来打架的?”
胡焕新也站出来,怒目圆睁:“陶南风力气大不大跟你有什么关系?干嘛要展示给你看。”
向北丝毫阻挡的意思都没有,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仿佛在说:这小子就是欠揍,你们不要客气,使劲儿造他!
苗靖挑动起大家的不满情绪之后,左右张望一下,从拖拉机上拿出三块红砖,平托在手中,凝神屏气,一脸肃然。
周围的人被苗靖这一番做派惊住,都好奇地围拢过来。
“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子要干嘛?手劈砖块吗?”
“这人莫非有点真功夫?”
“喂,这砖是我们买来砌房子的,你可别把它弄坏了!”
“要和我们的陶三锤比力气?真是找死啊,快去看,快去看……”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工地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苗靖向来不怕人多,人多他越兴奋。复员之后变成坐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这对野惯了的他简直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来农场转转,怎么也得显露一下身手才行。
但见他气沉丹田,舌绽春雷,一声断喝:“吼!”
左手托砖,右手高举成掌,重重劈下。
“咔——”地一声脆响,三块红砖齐齐断成两半,一半留在手掌之中,另一半则掉落在地上,发出噔噔噔的声响。
有稀稀拉拉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是来学校帮忙的小学生们发出的。
戴着红领巾的同学们一个个仰着小脸,兴奋地欢叫着:“呀!这个叔叔力气好大。”
苗靖得意洋洋左顾右盼,明明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旧军裤,却偏偏让人觉得他是只开屏的花孔雀,骚包、嚣张、充满表现欲。
这么一个男人出现在秀峰山农场,立马引来无数视线与关注。
男知青暗自摇头,表示看不惯:哪来的花孔雀,臭显摆什么!
女知青满眼小星星:啊!这个男人英武神勇。
年纪大的建筑工人叹了一口气:这完全是个公子哥,来我们这农场是游玩、炫耀吗?
向北看着陶南风,目光里满是笑意:“让这小子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秀峰山农场的人哪个不知道陶南风?人送外号陶三锤,力大无穷,为修路、盖房立下汗马功劳,不过十八岁的年纪便当上了农场基建科科长。可是,真正见识过她力气的人并不多。
眼见得向北让她出手教训教训这嚣张的苗靖,工地上所有人都兴奋起来。
“陶科长,让他见识见识我们基建科的厉害!”
“陶知青,把你那大锤子拿出来,狠狠敲打敲打这小子。”
“陶南风,比划就比划,咱得让这小子心服口服。”
“都散开、都散开,把咱们科长那十五斤重的大铁锤拿过来……”
一时之间,工地热闹非凡。每天在烈日底下劳作,实在是缺乏乐子。难得跑来一个不知深浅的莽夫挑战陶南风,那就放马过来吧!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陶南风的心态也渐渐轻松下来,嘴角噙着一丝浅笑,低下头慢悠悠将衣袖慢慢挽得更高,露出一截雪白肌肤。
陶南风是晒不黑的体质,即使是天天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工地上跑,她的皮肤依然莹白透亮。
苗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等到恢复正常,心跳得越来越快,脸颊渐渐有热气蒸腾而上。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心跳的感觉,苗靖整个人都来了精神,目光灼灼,死死地盯着陶南风。
陶南风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三块断砖,举到苗靖眼前。
她淡淡道:“十块砖三分钱,你等下记得赔一分钱给工地记账员。”
人群中一个黝黑的汉子举起手中小本本:“好勒~陶科长,我记下来了!”
苗靖越看越觉得眼前姑娘有意思,毫不在意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钱,隔着人群递过去:“来,先预交一块。”
陶南风点点头,将三块断砖放在右手手掌之中,左手一抬,轻描淡写地击落而下。
兔起鹘落。
苗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动作,只听得“嗡”地一声闷响,陶南风右手手掌之中的断砖就在眼前碎成一堆碎渣。
直径3-4厘米的砖块,真的是一堆碎渣!
这姑娘,神力惊人!
掌声雷动,还夹杂着孩子们的尖叫欢呼,明显比刚才苗靖的表演获得了更多的支持。
“砖越短、劈断越难,陶南风这一手明显高出那小子几个段位。”
“哈哈哈,我看那姓苗的还怎么夸口。”
“一掌下去砖裂成渣,陶三锤现在得改为陶一掌了,哈哈。”
苗靖兴奋地搓手:“你这力气,有点意思!来来来,我们来掰手腕,我还不信了,我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输给你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陶南风摇摇头:“不掰,我怕伤到你。”
苗靖一听,被她激得跳了起来:“伤到我?伤到我?你开什么玩笑!老向你给我作证,你告诉她我在尖刀连的绰号是什么,你告诉她!”
向北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一声,道:“苗靖的绰号是……苗大力。”
苗靖天生力气大,又跟着武学师傅练得一身功夫,他的力气在军队中是出了名的,哪里肯服气一个小姑娘比他力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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