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可他却对我说“有些事情,朕做不到”,我心里如何能不感触。只是眼下我浑身难受,尤其是肚子隐隐作痛,我却不敢声张。
好容易等来了太医,以全太医为首哗啦啦挤了一屋子,我心道断脉诊病这种事,又不是人越多越有用,一个真有本事的太医抵得过这一屋子。若没本事,十个八个也多余。
但皇上为求心安,同时表示对我的重视,把今日当值的太医都给请了来,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表露出感激。
全太医及另几位太医接连给我诊了脉,皇上问:“皇后身子如何?”
列为太医稍事讨论后,由全太医总结道,“回禀皇上,皇后娘娘脉象虚浮,气血凝滞,恐怕是近来饮食不调,忧思多虑之故。”
皇上凝眸看了看我,又对妍儿道,“皇后近几日吃的什么,为何会饮食不调?”
妍儿跪在地上道,“回皇上话,娘娘近些日子爱食酸,每日三餐菜肴、主食都吃得不多,只是饭前饭后总爱吃些糕品、零嘴。”
皇上面色沉了下来,我讪讪道,“并非臣妾不好好吃饭,只是一到饭桌上就没什么胃口,过后又隐隐觉得饿,才用些点心填饥。”
全太医语重心长道,“回禀皇后娘娘,正因如此,皇后娘娘的身子缺乏谷物膳食滋养,才会越渐消瘦羸弱。长此以往,娘娘不单凤体违和,也会累及腹中龙胎。还望娘娘保重凤体,注重饮食补给,切莫大意。”
皇上脸色越发难看,我忙对全太医道,“本宫知道了,本宫定会牢记太医嘱咐。”
我犹豫了一阵,不敢迎向皇上的目光。我心知皇上一定又要气我恼我,可为了腹中龙胎,我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还是得老实交代,“可本宫腹中有些不适,人也虚乏,却是什么缘故?”
全太医思量片刻,道,“回禀娘娘,原本适量食酸有助于生津开胃,缓解恶心欲呕等孕期症状。可娘娘一日三餐都进的不多,单以酸食充饥,则是有害无益。娘娘只需进补两日,体内不适之症自会缓解。”
我放下心来,“原是如此,本宫会改善饮食的,有劳全太医。”
只是,真就只有这一个原因么?
以我对自己体质的了解,不过是这几日没好好吃饭罢了,哪就至于难受虚弱成这般了?
我暂且按下心头疑虑,对皇上道,“臣妾既无大碍,就让太医们都回太医院去当值吧,臣妾也能好生歇歇。”
皇上却向全太医问道,“皇后可需服药?”
我脸色一白,好在全太医道,“回禀皇上,皇后娘娘服用安胎药期间,为免药性冲撞,还是少用其他的药为好。皇上若不放心,命人准备一些药膳给皇后娘娘饮用也就是了。”
皇上这才道,“既是如此,这里便没有你们的事了,都退下吧。”
诸位太医齐齐躬身拱手道,“臣告退。”
屋子里空下来之后就变得静悄悄的,我小声道,“皇上…”
皇上目光中透露着无可奈何,叹息一声对妍儿道,“盛碗粥来。”
妍儿应着去了,恰好今日厨房里备着南瓜小米粥,她很快便端了半锅粥和两只空碗来。
皇上亲自盛了一小碗,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我嘴边,我顺从地喝下,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皇上问道,“还要么?”
我点点头,皇上便又盛了一碗,不多久又空了。
皇上看了看我,我道,“臣妾想吃点别的。”
皇上又对妍儿道,“厨房里还有什么吃食?”
妍儿刚要回禀,我便道,“煮碗饺子来,要素馅儿的。”
妍儿又应声去了。
皇上把空碗放到一旁的桌案上,殿内灯火通明,暖洋洋的光映在他脸上,仿佛一层浅黄色的纱,我看着他粉雕玉琢的脸庞,心里的愧疚与自责渐渐加深。
他若是怪我几句,我或许还好过些,他越是这样不说话,我反而心慌不安。
我知道身为一国之君,他每天有处理不完的政事,而我作为他的妻子,理应协助他,使他没有后顾之忧。
可如今,我正是他的后顾之忧。
这两年后宫嫔妃争宠也好,暗斗也罢,他都很少插手,除非是事情闹得太过,而我又无所作为,他才不得不出面处置。
可今日闹这一出,却是为了两个婢女。
我忽然倾身埋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皇上,臣妾真的知错了,可臣妾也是迫不得已。”
皇上顿了顿道,“何谓迫不得已?”
我道,“臣妾总不能见死不救,虽然只是个丫鬟,可丫鬟的命也是命,臣妾救她一命,也是为腹中孩儿积福,皇上说是不是?”
皇上道,“元妃未必会害她性命,你又何必亲自前去,一道皇后御令传过去,元妃岂敢违抗。”
我离开他的怀抱,注视他双眸,“元妃未必不敢违抗,今日臣妾若去迟一步,采茶那丫头只怕已经命丧黄泉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婢女,怎么受得住杖刑。元妃当着众人的面都敢顶撞臣妾,臣妾若只是派人传话,她届时只消说并非存心杖毙采茶,臣妾难道还能安她一个残暴不仁,辣手无情的罪名不成?”
皇上深深地望着我,“在你看来,你与采茶,孰轻孰重?”
我沉默半晌,反问道,“在皇上看来,臣妾与腹中胎儿,孰轻孰重?”
皇上良久不语,我平静地望着他道,“若是臣妾没有怀子,皇上还会因臣妾亲往毓秀宫而不悦吗?臣妾贵为皇后,如今却连解救一个丫鬟都算是以身犯险,惹得皇上担心,到底是臣妾的过失,还是皇上关心则乱?”
皇上仍然无言以对,妍儿端着热腾腾的饺子行近,见我与皇上四目相对却都不说话,只得屏息敛神候在一旁。
终究还是我先开了口,“时候不早了,皇上回宫歇着吧,臣妾身子不适,就不起身恭送了。”
妍儿目瞪口呆,难以置信我是在赶皇上走。为行劝阻,她跪在地上高举手中托盘,向我道,“娘娘,奴婢煮了您最爱吃的荠菜干菇馅儿的饺子,娘娘趁热尝尝吧。”
皇上只需一抬手便能取过碗勺,可他一动不动,形如雕塑。为免妍儿一直举着托盘手酸,我便打算亲自接过那碗饺子,左右我四肢健全,用不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我可身子刚一动,皇上便对妍儿道,“先搁着。”
妍儿不知所措地一僵,君命不可违,她只好把东西放下,乖乖站到桌案旁。
皇上神色微凝,似有些痴痴地望着我道,“或许皇后说的不错,朕是关心则乱,若是可行的话,朕就有如皇后曾说过的那样,希望能把你绑在朕的身边,不许你眼中再有旁人,也让朕能时时看着你护着你,不叫任何人伤了你,免得担惊受怕,心神不定。”
听了他这些话,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仿佛有个被我埋葬于内心深处的木匣子,莫名呈现出来,我却不知里边装的什么。
但我多少能明白一些皇上的意思,其实皇上知道皇宫表面上金碧辉煌,无与伦比,但暗中藏有多少歹毒心思,不可告人的秘密实是难以想象。皇上使我身陷其中,于我而言未必是桩好事。
所以皇上于心不安,所以他在关于我的事情上容易失控,难以理智地分析应对。
皇上向妍儿抬起手,“拿来给朕。”
妍儿赶忙把碗勺双手奉上,皇上用白瓷勺舀起一只饺子,送到我嘴边,我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以怎样一种心情面对着他,但我还是顺从地吃了饺子。
我咽下口中食物后,咕哝道,“太淡了。”
皇上似是没听清我说的什么,茫然问道,“什么?”
我道,“是不是忘加醋了?”
皇上愣了一愣,目光移向妍儿,妍儿忙道,“回娘娘话,全太医说这两日娘娘暂时不能食酸,要等娘娘凤体恢复之后,才能适量地用些。”
我想了想道,“那就加一点辣椒油吧。”
皇上立刻道,“不可,皇后这几日要清淡饮食,便是身子好全了,也要少食辛辣。”
我提出抗议,“可是这饺子味道太淡了,臣妾不想吃。”
皇上默了一默,索性自己吃了一个,“朕觉得尚可。”
我笑道,“皇上是饿了吧,连如此稀松平常的水饺都觉得尚可,若是换了珍馐美馔来,岂不要欢天喜地了。”
皇上无奈扬唇,垂眸像是自言自语,“有没有珍馐美馔,朕都是一样欢天喜地。”
我刚要问为何,皇上又盛了一只饺子喂我吃下,我慢吞吞地吃了七八个,向他道,“臣妾饱了。”
皇上执勺的手一顿,“朕倒忘了,皇后晚膳就用这些?”
他颓然的表情使我揪心不已,我信誓旦旦道,“臣妾保证,明日起定多补补身子,注意饮食,如无必要不出宫门,只等皇上得闲了带臣妾到御花园、芳赏台等地儿逛逛,皇上若不得空,臣妾便待在永乐宫中修身养性,再不敢任性随意了。”
皇上笑叹道,“皇后若能说到做到,朕也不必耿耿于怀这么些年了。”
我不懂他此言何意,我一向信守承诺,从来只有别人失信于我,何曾有我背信弃诺的时候?
可不及我问,皇上便道,“皇后好生歇着吧,朕回宫了。”
我忙扯住他手臂,“皇上不能留下陪臣妾么?”
我自然记得先前是我要他走的,可是此刻我变卦了,我含羞带怯地望着他,“臣妾虽不能侍寝,可也想夫君陪伴左右。”
皇上状若异常惊诧,“皇后?”
我轻声细语道,“皇上可否留下陪伴臣妾?”
皇上双眸清亮,如星子一般,可我总觉得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病糊涂了的人。
虽说人在病时最脆弱,最需要温暖呵护,可我自来比寻常女子坚韧得多,此时更是格外清醒。我挽留皇上,也不是想试试歆儿妍儿几次三番对我的劝导究竟管不管用,而是我真真切切地想要他陪着我。
我与皇上无声对望半晌,凤帐上的流苏轻摆,仿佛昭示着时光流淌。
这回我忍住了,是皇上先开的口。
他道,“好,朕留下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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