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太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模模糊糊爬了起来,几乎是练出来本能,叫我迷糊中摸到了床榻边,翻身上去。
真软啊。
这床。
我做了个梦。
此梦怦然,不足为外人道。
酷热暑天,七月流火,连绵的瓜地里,黄橙橙的香瓜,鲜美可口,我浑身发热,只想捧了一个来吃。然那瓜皮却厚,剥皮一层又一层,如何都开不得。
也罢,我扔下瓜,举目之间,这瓜田旁处有一丛小溪,我立转身,捡了两片碧色树叶,交结为瓠,半蹲下去捧了水来。
天气实在热得心慌,我只觉血液像是骄阳在炙烤,口干舌燥,索性扔了鞋袜,赤足下了溪,河水冰凉,我只觉痛快,便循着那凉意将脸颊也靠了过去,初初那溪水似乎也如玉石一般冰凉,然渐渐,那溪水也滚热起来。
我正狐疑中,听得声音,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岸边来了个少年郎。
这少年郎肤色并不是士族常有的粉白,反而带了些许北地的风霜。日头下,他气度倨傲,看不清模样,只一派矜贵,他要我捡那溪水中的一颗泡着的香瓜。
这暑热天气,那香瓜泡得刚刚好,他倒是会使嘴用人。
我才不捡。
画面一转,却看哪有什么溪水,我身后却是悬空的高崖,我忽的一下在这“梦中”醒了,惊觉自己是在做梦,仔细去看那少年郎,却又看不清全脸。是了,这还是一个梦。
我于是用尽全力想要翻一个身,身体隐隐有失去重心的悬空感,迷糊之中,而这少年郎面色一直难看,到底还是伸手及时将我搂住了。
两人的距离很近。他浑身僵硬,面庞欺霜赛雪。
我鬼使神差将滚热的脸在他脖颈上贴了贴,只觉得仍口干舌燥:“这天真热,容我凉快凉快。”
“尔竟如此厚颜——”那少年郎说。
我头沉沉然,听得他聒噪不满,胡乱将不知哪里摸来的瓜盖在了他怀里,含糊哄他:“小乖乖,别恼啊,这是给你的礼……”不过又是片刻,少年郎浑身僵硬也被我传染,而我实在觉得太热,干脆直接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至于后来……
翻身。睡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只觉头昏沉沉。模糊的咚的一声,是外面小丫头将支摘窗的撑杆滚了下去,一缕光照到了我赤着的手上,微热的温度。
完蛋。迟了。今日晨省又要被骂。我一个激灵,一下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红纱锦缎斗帐,而不是我那顶青灰色单帐……不对,这不是苏家——
昨日的记忆断断续续回到了脑海。
忘了,我成亲了。
是我代我阿姐成亲了。
早已经忘了怎么到了床上。还有一个人呢?我屏住呼吸转过头去。
头上的发冠乱七八糟扯在枕边,衣衫凌乱。
仔细看去,没有人。我再轻轻拉开被褥,掀开枕头,也没有人。
再一眼看去,身上的衣衫虽然乱,但是还算整齐。
我彻底松了口气,这时方觉得用力了鼻子发麻,伸手一摸,生疼。是了,昨晚摔了一跤,想来破皮流血了。
想来也是我过虑了,这顾叙腿都断了,我又昏睡在地上,门锁了,也没人能进来。
况且,他也喝了至少一杯的醉罗香,估计和我睡着也就是前后脚的事情。
这第一夜,看来完美过关。
我缓缓露出笑意,拥着被子坐了起来,这时又觉得浑身酸痛。
这一笑,惹得听见动静进来的丫鬟也跟着一笑:“少夫人心情看起来很好呢。”这个是侯府拨过来侍奉的大丫鬟悦乐。
悦乐看了一眼更香,乖巧贴心道:“少夫人,时辰还早,老夫人说了您不如再睡一会,再去奉茶也是一样。”
新婚第二天的规矩,我听过。
这一日见公婆,还要见家中人,称为识人定心。请安时婆婆介绍家人后,就立刻得要记住家中人长相称谓,下次能从容叫出,便是聪慧贤淑。
我记性向来不算好,但无妨。顾家人口极为简单,这一房就只有一个出嫁的大姑子和顾叙一个。二房三房并没有住在一起,倒也不用担心记不得人。
我下了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竟还有好几处伤。悦乐见我吃疼,眼里带着笑,又叫了一声娘子辛苦了,然后过份殷勤来帮我收拾先收拾被褥。
我有心藏一下那床上被鼻血染红的痕迹和衣衫,被悦乐轻巧含笑一下裹了起来。
我带来的婢女含香忙过来替我梳头,另一个婢女含笑进来替我准备衣衫。
而今日奉茶按理是要和顾叙一起的,我便小声问含香:“小侯爷呢?什么时候走的?”只希望门开的时候,小侯爷已经醒了,而不是趴在地上睡。
含香替我梳头的手一顿:“小姐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确实不记得了。
含香欲言又止,不过脸开始发红,越来越红。
“小姐若是不记得,就算了。”
这样说是我应该记得?
“到底怎么回事?”
含笑捧着衣衫过来,偷眼看了一眼后面叠被子的悦乐,小声道:“昨晚开始小侯爷可过份了,不过,小姐后来也没吃亏。”
我狐疑看她。
含笑见我确实不知道,咽了口口水:“昨晚我和含香被打发出去熬醒酒汤和记路学事,等我们过来的时候,墙根下蹲了好些人,我们忙过来看,却发现是小姐喝醉了摔在地上,小侯爷竟一直坐在椅子上看小姐,然后小侯爷笑了一会儿,竟自个儿去床上休息了。”
的确过份!怪不得全身酸痛,原来昨晚我睡的竟然是地上,这厮真是一点都不懂救弱济小,毫无道义。
“那后来呢?”
含笑小声:“门锁了,你们出不来,我们更进不去。只能干着急,却没想到……”
“什么?”
含笑握拳:“没想到小姐威武又自己起来,然后爬上了床……后来,我们就听见小姐笑着叫‘小乖乖’。”
含香补充:“小姐还笑得好大声……”
我开始觉得哪里不对。也咽了口口水:“我昨晚是做了那么个梦,我那时捉猹来着。那猹特别大。”
含香啊了一声说:“捉猹吗?可后来小姐说要凉快凉快——”
我想起梦中是如何恣意轻薄了一位少年郎,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耳尖发热,兀自强撑:“我这不是先头睡地上,地上凉吗?所以说凉快啊,凉快。”
这时候大娘子派来的婢女悦乐整理好的被褥,抱着衣衫笑眯眯走过来:“昨晚是有点凉,夫人今晚可要加一些被褥?”
可她的眼神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向镜中,含香含笑的眼神和红红的脸颊也分明不信我的话。
等悦乐出去,含香补充完了结局:“早上开门时,小侯爷被发现睡在踏板上,他什么都没说,黑着脸就让星云将他推出去了,听说现在还没回来。”
我想起梦中那最后一脚,不由眼角跳了跳。
这看来不知得生我多大的气。还是先躲一躲,自个儿去敬茶吧。
出了房门前往正厅,一路上看到的下人各个都看着我恭恭敬敬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笑,笑得我忍不住将拿在手里的扇子再举高一点遮住鼻子上的青。早知道扑点粉盖住这鼻梁上摔出的伤。
虽说第一次成亲也没有什么经验,但紧急培训的礼仪在脑子里过了几道,大差不差,倒也并不紧张,我一路看着景色,这侯府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三步一景,五步一色。
转过假山,却意外遇上了那黑脸小侯爷,他的长随星云在后面推着他的轮椅,两人在一丛翠绿欲滴的石榴树下,顾叙一身玄色长衫,静默不言,我越看越像是一只炸毛的鹌鹑。
我放轻了脚步,左右看并没有别的路,低头走过的时候,那星云忽的咳咳咳咳嗽了一大声。
我又不是聋子。我咳嗽一声,垂头装模作样福了一个礼,唤了一声夫君,顾叙神色古怪看了一眼我,我只装无辜。
顾叙却是在这里等我的。看来他虽脾气不好,但还是很在意他这位母亲,也没有生气他母亲昨晚的助兴酒,只面无表情和我一起按照规矩前去拜见大娘子。
大娘子和难得见面的侯爷早就等着了,看起来喜气洋洋,看着我亲热的不得了,待喝了我敬的茶,又拉着我说了好一会话,看着我鼻子上的伤和脖子不知哪里撞出来的淤伤,一口一个辛苦了,都是自家人,倒也不必客气这么早起云云。
话说到这里,我立刻明白了,估计大娘子误会了,以为昨晚我力挽狂澜,成功吸引了她那“想着外面野小子的”儿子,所以……这是犒赏功臣顺便敲打某人来着。
我立刻转头看了一眼顾叙,他大概也听出来了,不知道想到什么,看起来神色复杂中带了一丝沉默,但显然并不打算揭穿这个谎言,听得大娘子夸我贤良淑德之类的客套语,甚至顺杆爬得嘴角含冷笑。
我正暗暗鄙夷这厮如此鹌鹑没气节,没想到手上瞬间多了一个沉重的质量极好的玉镯,瞧,这水色,这品相,实在是稀世珍宝级别……我立刻乖巧无比道:“儿媳不辛苦,这些都是儿媳的本份。”
话音未落,顾叙转头看我,目光扫过我掌心的手镯,一副早知你是这样的模样。我脸皮向来不薄,懒得理他,立刻将手镯使劲戴进手腕。
按照端朝的习俗,女子的收入来源无非就是夫家管家和娘家的嫁妆。
可我母亲给我准备的嫁妆半数都是样子货,到时候嫁人,后半生要是不想受苦,还得靠自己。
自从知道父亲将我远嫁梧州,我便早早开始筹谋。
这镯子用我多年当东西的眼光来看,至少也值三百两,便是假意当个五十两,至少也能解急,在梧州那块小小的良田里种满果树、鱼塘养够白鱼了。
等下月银票利钱到期,我再赎回来,到时候还回去。一切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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