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林峙也看见了我,目光短暂一怔后很快垂下了眼眸,却没有回避离开,而是站在原地规矩行礼叫了一声阿姐。
我暗暗扫了一下位置,这假山挡着,料定他应该没看到我方才翻墙的举动,既现在被叫做阿姐,便放宽心来仔细瞧着这小举人,就如曾经父亲议亲我从房梁上偷看的那般,生得清秀,眉目也算爽利,带着淡淡书卷气,一身水绿色长衫衬托得如同翠竹一般,只脚上的鞋履有些破旧。
多半也是个同苏家一般的外强中干的家底。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不动声色移了移脚。让深衣下摆遮住了靴面。
我点了点头当做应答,作出一副长辈的模样,学着父亲那般地问课劝学几句,得了那小举人一番附和,方才施施然走下来准备离去,却不想他竟仍等着,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我狐疑看向他,小举人又迟疑了一下,方下定决心一般,有些扭捏面热道:“阿姐,我听闻姐夫喜书法,近日得了一贴,姐夫今日前来,不知可有时间……”
我顿时明白过来。
春闱将近,京都中的考生早已八方过海各显神通,但和前朝一样,世家把持了大部分朝局,士族和寒族向来泾渭分明,连士族内部也要分个高低。而当今天子雄心勃发,强力推动进学科考,这才有了寒门一丝契机。不过现在看来,这考试偶看实力,也看运气,更重要的还是要看关系。
于士族,祖上出过郡守便可以勉强算士族,因郡守可以任命下面的县令,再相互举荐一两代,家族便成了郡望。要再往上,在京都三公九卿镀金,经学传家后,也有望渐渐形成所谓世家。
世家之间相互攀延,也形成了对寒族的绝对鄙夷和垄断。
可惜林家虽也在士族的末端,林家伯父和我这五品闲官的父亲相识于年少,但他一直在外放任,在京都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关系。而苏家其实也不行了,想来林峙来了苏家这两日,就差不多看出了端倪。现在他能想法子联系上的关系,大概也就是这个连襟小侯爷了。
这次的机会对林家的确很重要。
求人办事实在难呐。
我不由再看他一眼,只看他微白的面庞局促中有些不安,微红的脸,不由想到我自己曾经在外的时光,便顿了顿,心里有几分怜悯。
都是自家人,帮帮忙也不算什么。况且这自家人还关系我自己的未来。
我便叫住小举人,让他不必这么客气,道一会我会问问,但是小侯爷可能不一定喜欢。
这个帮忙已经很得小举人意外,他深深一揖,再三说了谢谢阿姐,然后略顿了顿,又轻声问我最近二小姐可好?
这二小姐可不就是我吗?我今日刚刚换了一大笔钱,好得很。看他关心不是有假,为日后计,我立刻抓紧时间又好好说了一通二小姐的好话,说二小姐十分好,且贤良温婉,聪颖可爱什么的给自己贴了一大通金,总之提前给自己留个好印象是没问题的。
小举人听得认真,脸上情不自禁不由露出期待又有些赧颜的浅浅笑意。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假山后面有人咳嗽。
我一愣,回过头去,看到我那父亲和大哥陪着顾叙从后一路缓缓前来,父亲看到我和那小举人相对站在一起,立刻又咳嗽起来,咳咳咳。
我大哥也立刻捂住嘴咳嗽起来。
两人像两只反应迟钝的鹅,生怕别人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慌什么,我现在是苏家大小姐。
顾叙看到了我,不但看到我,还向我招了招手。
这人就是这样,使唤人起来浑然天成,自然无比。
我很自然走过去,我那向来有些木讷的大哥看我如此淡定,眼神一阵一阵震惊,我忙咳嗽了一声,使了个眼色,提醒他现在我可是他大妹,别再这么一副抓奸的表情。
走到顾叙身旁站定后,现在就变成我们几人一起面对小举人,父亲作为主人,摸了摸胡子,状似稀松平常介绍了一下小举人身份,说是故人之子在此借读准备春闱考试。
顾叙看了一眼小举人,转瞬即逝,但我很确定,他眼神中带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轻视。
并不意外,定是方才看到小举人和我说话,以为是不知轻重的胡乱搭讪书生,将他当成了个孟浪之徒。这是在看不起他呢,名声清誉不是小事。我立刻补充介绍,这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顾叙哦了一声,道:“你倒是知道。”这话可怪,我作为“苏家长女”,自家妹妹的未婚夫难道还不知道?
林峙有些紧张却不失礼,儒雅见礼之后便在父亲的话头里接了几句,然后说起最近看书,就自然问了顾叙关于字帖的事。
顾叙只是看着他,却没搭话。明明他是坐在轮子上,但是连我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威压,我瞧那小举人实在局促,在顾叙的眼神下有种无所遁形的不安,便出口相帮道:“母亲之前说夫君不是要练字吗?左右今日无事,不如去看看。”
这话头大概接得不好。话音刚落,这回连我那父亲都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看着我,用眼神问我是不是今日出门发了热脑子坏掉了?
自然不是,要是小举人好,一荣俱荣,以后我日子也不会太差不是。
顾叙听了我的话,竟然不但没拒绝,嘴角还缓缓勾起了一丝笑,那笑意又浅又薄,从上面看下去,配合睫毛倒是好看,他慢慢道:“好啊。”
果真是给我面子。我心里默默记下这份义气,打定主意下次他还需要遮掩,我也必当竭尽全力,绝不拖后腿。
小举人感激看了我一眼,我向他点了点头。
他便立刻快行几步在前带路。
到了小举人住的湖边小楼,这地方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几丛翠竹俏立湖边,一颗硕大的苍木上挂着藤蔓,上面吊着三三两两的碎花,累垂可爱,风一吹,洋洋洒洒。
屋里布置整洁又十分简单,茶奁茶杯几样并文房四宝,那墨已研磨过半。看来真是个读书的样子。
父亲也暗暗向大哥看了一眼,眼里有几分赞许的意思。
小举人捧出绢布字帖,是一副古迹,写的潦草,我看不太懂,却仍然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林峙细细介绍这字帖的来历,据说是怀素的弟子书就,仿苦笋贴而成。
这字笔走龙蛇,如晚霞随风而动,颇有几分跋扈。
顾叙靠在椅背上,目光坦然看向那献宝的小举人,最后毫无心理负担收了那字帖。
趁着我看那字帖,他又开始和小举人寒暄,问起他在京都的情况,此番科考若是中了榜想要去何处外放,又问可曾考虑国子学的招考云云。
对顾叙的亲近,小举人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本来还在看字,瞧着他这个样子,似乎对这小举人有点兴趣,心里一下开始警惕。
这可不行,这是我未来的夫君。
我立刻咳嗽一声,不动声色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然后按住顾叙的轮椅建议先去用膳,父亲大哥也立刻邀约。等转了个弯,向那小举人颔首一礼,让他不必远送,好生读书就是。
午膳自然是费了力气,父亲还特意备了好酒,一家人在桌上,我看了眼前面的菜,目光微动。
今日的菜,又有碎葱,切得很细,混合在精细的碎肉里,用油一滚,就成了酥脆的丸子,再煮汤。
我不喜欢葱。但是阿姐喜欢。
所以家里的菜和汤需要的总会有一些,哪怕阿姐有些菜一口都不吃。
我抓紧时间夹了顾叙面前那正好的鸡腿。
顾叙慢条斯理吃了一个丸子。
又伸手夹了一个。
我担心他要给我夹,忙放下长箸,想要出去:“父亲母亲大哥、夫君你们慢用,我吃好了,先出去走……”
顾叙微微侧头,向我道:“我想吃虾。手有不便,就辛苦娘子为我剥些吧。”
嚯,到了这时候还不忘抓紧时间使唤人。
母亲闻言看他虎口的伤口,不由道:“姑爷的手这是怎么了?”
顾叙淡淡:“一只不听话的猫咬的。”
母亲道:“听得府上的猫都是宫中带出来的,性子最乖软不过,竟也伤人。”
我心道什么人养什么猫,瞧着那晚橘猫多敦厚,可性子再软的猫到了这顾叙手上也不见得多听话。
等我剥完虾,差不多大家也吃完了。
三日归宁,本应在家中小住两天,但因为小举人在的原因,母亲并不同意。
抽空我再问她那计划现在准备如何?阿姐现在可有眉目?
母亲眉头又皱了起来,向来强横的她也有几分愁苦的软弱。
“昨儿你父亲听得一个消息,也不知道做不做得准,今日你归宁完,你大哥会亲自去一趟看看。”我这位大哥,性子和耳根子一样软。
没有多说几句,就看见顾叙和大哥一同出来。我只得收了话头,同母亲暗示说了隔几日我便要出去城东绸缎庄买衣裳。届时再细细说来。
临到出门,我有些依依不舍回头看了看我院子那边快要熟的樱桃,心里又仔细盘算了一番剩下几棵果树成熟的时间,觉得便是几日回来也全赶得上,方才觉得略略放心。
顾叙看我模样,有些不冷不热,语带不悦道:“尚未走,倒是舍不得了。”
也不知道又哪里不对,生气了?难道是今天剥虾的时候我懒得扯干净虾线被他发现了?还是我眼疾手快夹的那块鸡腿是他看中的?
算了,师父说过,这人身体动得少脑子就会动得多,天天坐在轮椅上,难免到处胡思乱想。
我不和他一般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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