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

    他伸手揭开桌上一个盒子,里面是一瓶青色药瓶的药,看起来无比诡异,就和无良游医配的假药不能说很像,简直一模一样的。

    不是吧,只是骗一下他不想写字,也不用到这个地步吧……而且,我真的有伤的。

    我咽了口口水:“……抱歉。”

    他蹙眉:“就这个?”一面随手揭开了第二个盒子,这里面还是一瓶不同颜色的药,红红的瓶子身,难道是鹤顶红?

    越来越可怕了。

    他见我不吭声,转过头来,声音是一分困惑三分肃然:“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你的伤……到底是什么回事?”

    我紧盯着他的动作,看来这是准备给我吃药呢。

    我生平最不喜吃药,所有病都靠撑,反而身体强悍。

    以前在苏家,有一次气不过阿姐的婢女欺负我婢女,我上前打了那婢女一顿,阿姐来劝阻时自己摔了一跤。回头母亲也是这样叫我想清楚了老实说,不过她是叫我跪在地上说。可那时我说完了她并不信,又叫我再说,我说的还是不信,最后她叫人打我那贴身的婢女小翠竹,小翠竹哭哑了嗓子,我听不得,边擦眼泪边说是我故意推了阿姐,母亲这才命人停下手。

    小翠竹浑浑噩噩拖回去后,又没有大夫,厨房的张厨娘说翠竹的伤要上药,用了一把香灰将流血的伤口抹上,没一天小翠竹就发热,后来阿姐也派人送来了药,就是这样的红药瓶,是城中有名的大夫配的,可等用完了小翠竹也走了。

    还有我那师父也是,发热本来可以撑着的,等吃了那剂花光所有银子买来的药也没了。

    这些郎中,向来医治好治不病以为功。

    我看着他将药丸倒出来,放在碟中立刻晕开,颜色诡异,气味奇葩,立刻咽了口口水:“我没病,我不吃药。”

    怕他不依,我抓紧时间提醒:“我身子弱,爹娘叮嘱说了不能胡乱吃药。”

    “不是吃的。”他伸手拉过我放在被子上的手,开始解我手上包着的帕子,一面将药羹涂上去,这药闻起来味味的,涂上去却是冰冰凉凉的。

    他上了药,却没松手,而是拉着我的手仔仔细细看,我也低头跟着他目光去看。

    啥也没有,只看到上面薄薄的茧。

    手心还有些旧伤痕迹。

    “这些伤,哪里来的?”他忽的问。

    我以为看什么呢。

    原是这些啊,这手心的还不算什么,我身上还有些旧伤,有些是游历在外时不知道哪里伤了的,有些是刚刚回到苏家时教规矩教出来的,还有些小的浅的,并不记得了。

    “哦,不小心摔的。”我胡乱说,看着顾叙又将一颗药丸捻起,放在一个精致的瓷蛊里,再加了另一个瓶中的药水,药丸缓缓化开,这回有种沁人心脾的药香。

    “摔的?怎么会?这么多,该怎么摔?”他用一根玉杵搅拌。

    我嘟嘟囔囔敷衍了几句,忽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不对,我这身上的伤,你怎么知道的?”我一下站起来,浑身一僵,“对啊,你怎么会知道?”

    顾叙丝毫不心慌也并不心虚,斜睨我一眼:“这个重要吗?”

    “这个不重要吗?”我气急,“你是不是——”

    他一点也不慌,只是静静看着我,眼里是掩不住的困惑和暗涌的不悦情绪。

    这眼神——我开始心虚起来,是啊,这个伤不重要,重要的是,唐唐苏家大小姐,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看不见的伤?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谁不是金尊玉贵娇气宠溺长大,所以,他是……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吗?

    还是说——他早就怀疑我的身份了?

    不能慌。

    苟住。

    我吸了口气抬起头,他目光沉沉看着我,那眼神太过复杂,一时叫我瞧不明白,我绞尽脑汁开始想怎么狡辩,却看他将那碟药膏端起来。

    “过来,上药。”

    并不想上。

    我扯着衣襟迟疑着不动脚,他再压低声音说了一次:“过来。”

    我那脚没禁住他的气势,小小向前挪了一步:“我这些伤都好了,好好地上什么药?”

    顾叙冷声道:“不上药,你要留着这身伤疤当战功炫耀吗?”

    是了,他唐唐侯府小侯爷,若是被人发现自家夫人身上这么多伤,指定会以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

    我都没想到这点。这心思,真是谨慎。

    如此一想,我便走了过去,坐在他前面,撩起袖子,让他上手心和手腕部分,冰冰凉凉的药物倒是舒服,摸上去轻轻揉一下就无色无味了。

    他沉默动手,为我上好了手心上的药物,那微凉的手指按在掌心上,酥酥麻麻,我忍不住缩了缩手指。

    手心上完了,他又准备给我涂手腕部分,手指按住脉搏一瞬,我一下接过了瓷碟:“剩下我来吧。”

    他哼了一声。

    我自己胡乱涂了一二,到底心里也狐疑,还是忍不住。

    他也看着我,眼睛微眯着。

    静谧中,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问出口。

    ——“是不是你看了我旧伤?”

    ——“他们是不是打你?”

    然后同时得到了回答。

    ——“不是。”

    ——“不是。”

    哼。我侧过身,胡乱扯了一件外裳裹上,我才不信,既然不是,为何会脸红。分明是心虚。

    到底还是忍不住,顾叙侧身打开了一旁的温盒,下面细炭和热水温着,里面的吃食都还温热,一揭开,香味扑鼻,糕点软糯,我目光粘了过去,待要悄悄伸手去拿一个。

    顾叙伸手在我手上拍了一下:“洗手。”

    我悻悻收回手,胡乱将剩下的药擦了:“还有些就等我一会宽衣时再用吧。”反正他也看不到,懒得涂。

    待洗了手,我先吃了两个,比干点心味道好多了。

    “你肩上那伤怎么回事?”他忽然问,“好像是……牙印。”

    我含着点心,倏得抬头。

    他解释:“刚刚你起身时无意看到的。”

    我扯了扯衣襟。

    “想知道?”我问。

    他用目光看我。

    我便将一个干净的茶杯放在他面前,用眼神示意他。

    他顿了一下,还是伸手出去,亲自为我掺茶。

    我另一手端起喝了一口。

    他立刻又安安静静给我添水。

    软叶包裹的点心也亲自用小银剪剪开。

    不错。

    “知道田犬吗?”狗有三种,守宅护院的守犬,参加田猎的田犬和祭祀的食犬,田犬最聪明。

    顾叙不知道想到什么,点了点头。

    “我以前捡过一只田犬,腿坏了一只,可能也因为这个被扔了的,这狗通人性,我救了它以后,我去哪里它就跟着去哪里,也不挑嘴,不管给它吃什么都不嫌弃。”

    我看了一眼顾叙,打了个补丁:“当然,这是我在外祖家的时候发生的事,我小时候和现在性子有些不一样,稍微活泼一点。”

    顾叙:“那恐怕不是稍微吧。”

    我看了他一眼,他闭了嘴,我又道:“这狗很聪明,听得懂人话,又因为受过训练,很会捕猎,我没什么好吃的时候,还会捉些野鸡啊什么的回来,捉回来我就烤了吃。”

    顾叙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每一次得了,我都会分给它一些。它也就越发卖力。”

    “然后有一天,它捉回了一只白色的鸟。”

    “那鸟很大,只浑身羽毛雪白,一双眼睛蓝幽幽,好看极了。”

    顾叙奇道:“它又不会飞,怎么会捉鸟?”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你说到了点子上。它捉的不是一般的鸟。”

    顾叙的手指微微一顿,抬头明白了几分:“这是有主的鸟。”

    白色的鸟,白色的鹿,白色的牛,白色的象,都被称之为祥瑞的一种。

    那时候天子方登基,正需要巩固人心。顾叙脑子真不笨,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进贡的东西。”

    “阿叼不知道,它咬着白鸟出门没多久,就被发现了,官差一片混乱吓的要死,然后到处去找,有人说看到它向我来了,说那是我养的狗。”

    “我很害怕,就跑了躲起来,他们来了就找到了那鸟,鸟没死,但是受了伤,这个罪名不小,狗还是被抓住了,用绳子捆着四只脚吊起来,准备烤了。”

    顾叙听得出神。

    我想着那场景,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一鼓一鼓得难受。

    “那是我的狗,我自然不肯。”我转头问他,“你见过杀狗吗?狗吊起来,还在挣扎,下面的刀就划开脖子,连同皮一呼啦扯开……”

    顾叙忽然伸出手来,按在我手背上,手背上有一点药膏没有涂散。

    他的指尖落在我手背的肉窝上,我继续说。

    “我进了那院子,旁边笼着一堆火,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狗,我偷偷过去,它立刻就呜呜咽咽起来,将脸用力挤在我怀里,我那时候才知道狗也会哭的,它们也会流泪。等我将它的脚上绳子解开,它已经不会动了,我低头一看,天,它四个脚都被折断了,然后我解开了它嘴上的绳子,它伸舌头舔了舔我,它已经没多少力气了。”

    顾叙张了张嘴,却没说话。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是不是因为它痛极了就咬了我。

    我摇头:“就在这时,我们被发现了,有人说看到过我和这个狗是一起的,说不定就是我指使的,要一起拿了治罪才行,还要将我卖了抵债,幸好这时候我师……叔叔来了,但是就是他的面子这些差役也不卖,大家都在七嘴八舌争论,总之就是要脱关系就得拿钱,除非能证明我和这狗不是一伙的——本来阿叼已经没力气了,听了这个话,它忽然抬起头,张开大口,直接咬在了我肩膀上……”

    那一口直接咬穿了皮肤,疼。

    我忽然说不出话来,过去了这么久,本以为都能坦然讲起来了,但想着这一幕却又有些喘不过气来,想起我的阿叼,我就难受,我一时沉默。

    顾叙忽的温声问我:“你……是要哭了吗。”

    我收回手,缓缓摇头,立刻去拿茶水:“怎么可能。”

    他侧头来看我的脸:“你眼睛红了啊。”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这一刻却不愿他用我的阿叼嘲笑我。

    我吸了口气,一口喝下半杯茶,放下茶杯时,嘴角弧度已能缓缓上扬,然后我一下笑了起来。

    “哈哈,骗你呢。真信啊——哎,你不会以为我说的是真的吧?怎么可能——这故事讲的不错吧……别看了啊,没哭,怎么可能哭?”我一面说一面又倒了一杯茶喝了。

    “太晚了。我要睡了。”我说罢立刻起来转身,一切情绪隐匿的刚刚好,走了两步,忽听得身后顾叙在说话。

    他说:“明天我送你一只更好的狗。这回你好好养,没有人抢,也不必偷。”

    我想回头哼一声,说谁要啊!

    可是鼻子一下酸了。我站了一秒,没有说话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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