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十六岁独立以来,五条悟回本家的次数寥寥可数。

    除了处理非他在场不可的事务——譬如说御三家会议——他对踏入五条宅大门这一行为本身基本上可免则免,甚至连一年一度的祖先祭祀,都是肆无忌惮地缺席。

    时间久了,有时他都快要忘记自己不喜欢本家的原因。

    「家主大人,您怎么来……回来了?」

    不出意料,当久未露面的五条出现在玄关时,原本正各忙各的帮佣们都停下手上动作,脸上难掩惊讶。

    其中一位身穿直间纹和服的中年妇人最快整理好状态,她理了理衣襟,上前弯腰迎接:「家主大人,您要回来的话,应该先跟我们说一声才是……好让我们能提前做好准备。」

    中年妇人脸容绷紧,两手不自然地交搭在腰腹处,语气恭敬而疏离。

    五条悟记起来了。

    他不喜欢本家的原因。

    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反而笑笑摆手道:「回来拿点东西,你们不用管我,继续做自己的事就好。」

    闻言,中年妇人明显松了口气,她再度深深一鞠躬:「那我们就先继续工作了。」

    帮佣们纷纷退到一旁,让出走道,他们僵硬的身子几乎立即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因五条到来而变得诡异的氛围,也逐渐回复正常。

    五条悟是最强的。

    这点他自己知道,他的敌人知道——五条本家的人更是最一清二楚。

    都说咒术界有三大名门,五条、禅院、加茂。可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五条家,如今不过是一个空壳罢了。撇除五条悟不计,本家、分家合计数百人,连个稍微拿得出手的一级术师都没有。族中继承有「无下限术式」的孩子不少,但是没有一个同时拥有「六眼」——无法将术式应用到实战的他们,潜力比街边随便一位九流术师都不如。

    五条家早已是风中残烛。

    摇摇欲灭的一缕火苗,仅靠昔日荣光堪堪维系。

    要不是事隔一百年,族内因缘际会地迎来了又一位六眼,响亮的御三家名号或许早已不保。

    「你是五条家的希望。」

    这是五条悟的六眼从大千世界接收的第一则讯息。

    自那天起,那一双晶莹通透的蓝宝石眸子又陆续接收了许许多多的目光,有期待、有畏惧、有尊敬、有羡慕,来自将他捧在掌心当作神明供奉的祖父母,来自无论是外貌抑或能力皆平庸得过目即忘的父母,来自敌人,来自同辈晚辈。

    偶尔——真的极其偶尔地——也有些目光是温暖的,是让他感到自在的。

    像是硝子。

    也像是他曾经唯一的挚友。

    五条家忌库前,戴着墨镜的白发男子轻轻一弹指,密密麻麻贴满木门的结界符纸随即无火自燃起来,用不到两秒,便已悉数化作灰烬消散于空气之中。

    五条家虽然已不如往时强势,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千多年累积下来的家底还是足以震摄住一般术师的,只见面积不大的仓库内五花八门的咒具按等级、稀有度的高低从左到右整齐地分列排序,骤眼一瞥、随便一数也少说得有三五百件,场面颇为壮观。

    五条悟径直略过右边几排二三级咒具,待走到仓库最左边一排,始开始放慢脚步,凝神细看起来。

    这里收有五条家最有价值的宝物,其中大部分都是他替高专出任务时,从各地诅咒师手上搜刮而来的——但不包括他现在握着的匕首。

    如果某位黑发的混血咒灵少女在此,或许会认得他手上的咒具。

    那是「残心」。

    又或者准确点来说,是全部十二柄残心的其中一柄。

    十一年前,当伏黑甚尔被五条诛杀于盘星教本部时,遗留下来的问题不只是遗孤伏黑惠,还有那柄效果极其变态、差一点点就夺走当代最强术师性命的特级咒具——「天逆鉾」。

    能对五条悟构成威胁的凶器——无论怎么想,当事人都是绝不可能让它继续存在于世上的。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天逆鉾的效果确实独特,前无古物,后亦不见得会再有来者。

    出于以防万一的考量,他最后采取了折衷的做法,一方面对外宣称已将天逆鉾彻底封印,一方面访寻术师,试图将天逆鉾的力量分割成几等分。

    最终得出来的成果就是十二柄效果打了折扣的残心。

    本来他都快要忘记五条家忌库里放着这组咒具,可是吉野顺平事件后,他意识到这次要对付的敌人危险程度也许远超其想象,才吩咐伊地知将其中两柄残心交予信子,供她防身之用。

    不过话说回来,残心并不是他今天到访此地的目的。

    五条将拿在手上把玩的残心放回木架上,继续放目搜寻,又过得一会,终于让他发现了此行目标。

    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扫过雕花精致的梨木首饰箱,当指尖触碰到镶嵌在正中央位置的翡翠色宝石的瞬间,男子动作一顿,按照他自己所设定的机关,他缓缓注入份量刚好、不多不少的咒力,木箱随即咯当一下自动敞开。

    小巧的黑色软枕上静躺着一根不起眼的红绳。

    要不是被珍而重之地保管在以咒力机关保护的首饰箱内,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与鼎鼎大名的「黑绳」同等级的咒具。一年前,五条以豁免死刑为条件,将百鬼夜行的主犯之一米格尔收归高专——实际是他本人——麾下,紧接着又连哄带骗让他交出了包括这根红绳在内的几件国宝级咒具。

    没错,他今天正是为此而来。

    这根红绳,是他为此时仍沉睡中的混血咒灵少女而准备的。

    默默将红绳收入怀中,五条阖上首饰箱,再又在忌库四周重新布下几重结界屏障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五条家。

    就在一天前,高专校园发生特级咒灵入侵事件。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情况都相当不妙。

    敌人目的未明。特级咒物失窃。数名辅助监督死亡。

    还有少女失控的术式……

    「悟。」

    五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挂上轻松的笑容,朝伫立在高专正门石阶上的夜蛾正道挥了挥手:「哟,夜蛾校长,怎么站在这种地方?该不会是在迎接我吧~?」

    「我是来瞧瞧这种大家都忙得手忙脚乱的时候,你又跑哪鬼混去了。」

    「啊——真过份,我也是有在好好工作的哦。这不是回本家去处理一点事情了么。」

    夜蛾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是就最好。」

    「对了,信子醒来了吗?」

    「我让咒骸守在她床边了,如果醒来,他会通知你。」

    「呵呵,果然可靠呢。」

    「悟。」

    「是?」

    夜蛾盯着依旧笑吟吟的白发男子,思索半晌,方沉声道:「那孩子……信子的事,你还是多留个心眼比较好。」

    「欸~怎么连夜蛾校长都说这种话,是身体被乐岩寺那老家伙侵占了吗?」

    「悟!」夜蛾厉喝一声,脸色少有地阴沉:「我不是在跟你说笑。」

    意识到对方语气的凝重,五条也瞬间收敛起轻佻的笑容,正色回答道:「那你是要我像乐岩寺校长一样,用低级的手段直接把那孩子抹杀掉吗?」

    「我不赞同乐岩寺的做法。」夜蛾直视五条,眸中比起责备,更多的是担忧:「但不代表他的话完全没道理。信子与虎杖不一样……虎杖是人类抚养长大的,即使成为诅咒之王的宿主,但本质上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可是信子从诞生以来就一直生活在咒灵堆之中,两者的品性从根本上就无法相比。」

    「我当然知道。」

    「所以我让你小心!要是有一天她决定背叛高专,受伤的可是你自己。杰……百鬼夜行的教训,这么快就忘记了么?」

    五条罕见地陷入沉默。

    或许是因为久久未听过的那个名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对话之中,又或许只是因为他正在思考如何回复。反正过了良久,方听得他开口道——

    「吶,校长,这双六眼可以看透世间所有咒力流动,你知道的吧?」

    「当然,但你提这干甚么?」

    「实际上不只是咒力……还有谎言。毕竟咒力通俗点来说就是情感,想来倒也合理。人但凡在说谎,咒力流动就必定会出现细微的变化,所以说,除非是极其老练的骗子又或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谎的人,否则基本上我都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哦——谎言这种东西。」

    「……」

    「信子呢,到目前为止还没撒过一次谎。在高专地下室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也是,她说想要了解人类情感——无比讽刺地——竟然是真心说话。」

    兴许是想起了两人首次见面时针锋相对的情境,五条不由咯咯轻笑起来。

    「我不是相信她。我只是相信介乎咒灵与人类之间的那个微小可能性。」

    一直默默聆听的夜蛾叹了口气:「希望你是对的。说到底,我不过是害怕高专……我们又犯下同样的错误。」

    墨镜底下蔚蓝的眸子翻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五条一顿,又道:「假如有一天她真的背叛高专,祓除她的也只能是我……不是乐岩寺,也不会是任何其他术师。你转告那老头子,下次再敢多管闲事,我就不会再忍了。」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决心,夜蛾不再多说,仅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就这样好一段时间,两人静静并肩而立,不约而同没作一句声,没挪一下脚步,只有拂过两人脸颊的微凉秋风,能证明这世界依然在运转。

    「秋天么……当年杰叛逃时,也是这样的季节来着。」

    良久,五条终于提起脚步踏上石阶,经过夜蛾身边时,他低声喃喃了两句,也不知是说给对方听,还是单纯自言自语。

    「可是信子不是杰。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

    没错。

    这一次我会保护好身边的人。

    悠仁也好。信子也好。

    决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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