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二十)
江落羲手脚并用一路小跑,才在牧马人发动前爬上了车后座。
丁帆偷眼看着副驾上某人僵着的脸,再瞥了眼后视镜那位不声不响的委屈样儿,得,昨晚这架看来吵得不轻。
这一路,丁帆顶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恨不得把牧马人开得飞起来,到了地儿一溜烟儿下了车,跑去跟小邱他们会和。
江落羲也跟着去拉车门,结果手刚摸到把手,前边的人突然开了口,“车上等着,人很快就会带回来。”说完就要走。
江落羲一把拉住他,“那个……我也……”
“不行!”
这么强硬?江落羲也不乐意了,用力拽了萧辰羽一把,“为什么?那你昨天为什么告诉我?”
萧辰羽被她拉的不得不转了过来。这是早上以来二人第一次对视,江落羲这才发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泛着暗红的血丝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晦暗。
他一眨不眨注视着江落羲,“你说呢?我看你根本没想过好好当这个顾问!”
江落羲手一松,勉强挤出个微笑,“谁说的?”
萧辰羽转回身,瞥了眼走远的丁帆,从后视镜看着江落羲,“既然如此,江顾问就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该不该去。或者你也可以跟”
镜子里萧辰羽眼帘忽然一垂,没说完的话硬生生横在二人中间,他已推门下车,直奔住院部大门。
江落羲的呼吸也难受地梗在了心口,她明白萧辰羽怕她乱来。有时她甚至分不清,他愿意留自己在身边当顾问,到底是为了更方便看着她,还是更好地保护她。
江落羲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萧辰羽远去的背影,脑中却浮现出早上顶着露水,给自己送来早餐的夏以安。
申州不是那个小村,他也已不再年少,嘴里却一如往日地说着,“落羲,趁热吃。”
江落羲心里一阵愧疚,是自己连累他变成了孤儿,又拖着他半生颠沛,奔走在追凶的路上。
江落羲看他穿的还是前一晚的衣服,显然守在楼下一夜未归,立即问道:“出什么事了?”
夏以安靠在门上,朝她扬了扬嘴角,“没什么,怕你伤心,来看看。”
江落羲没吭声,只是看着他。
夏以安避开她的眼神,转身到门口衣架去挂外套,“昨天我看到了跟踪过你的凯迪拉克。”
江落羲神色一凛,“在哪儿?”
“没猜错的话,他是去找唐继辉。”夏以安顿了顿,语调忽然低沉下来,“还有件事……我们的新朋友来了。我想问问你,会不会心软?”
江落羲目光微沉,眼看萧辰羽进了大楼,心一横,拉开了车门。
———
萧辰羽快步赶上丁帆等人,低声问:“人呢?”
几个人挤进了电梯,丁帆手指朝上指了指。
林启晗已被转到三楼icu病房,门口没人,透过观察窗可以看到苗荔穿着防护服站在病床边,对面站着梅从然。她絮絮叨叨半天,梅从然才面无表情地回她一句。
丁帆咂了咂嘴,“这梅医生还真够拽”话没说完就感觉脸巴子有点儿发凉,心里一惊,立刻意识到苏鹂不在。
这会儿,手机正好嚎了起来
几秒后,他挂断电话,“刚电梯没信号,说,说是她刚刚下楼了,可是一楼人太多,暂时……”
萧辰羽脸色一下变了。
“很,很快就能找到!”丁帆说完,带着小邱撒丫子就跑。
———
住院楼后面是一处供病患散步、休闲的绿地。苏鹂从后门绕出大楼,挑了一处树木密集、没人的地方,靠着一棵叶子黄澄澄的银杏树打电话。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她伸手接住一片飘下的银杏叶,笑得花枝烂颤,“真的吗?”
对方应该是给了个肯定答案,她捻着叶茎,脸颊微红,“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亲爱的,你不但是我们院的未来,也是我”她顿了顿,语调忽然变得十分虔诚,“你是我的神,我爱你。”随即吻了下手机,挂了电话。
她哼着小曲儿一转头,猛然僵住了身体。
江落羲正靠在旁边的树上勾着嘴角看她。
苏鹂狠狠剜了她一眼,扭头就走。
江落羲确认自己在去徐朗家之前从没见过苏鹂,这么多年她从不拍照,之前也没发现被人跟踪。如果说萧辰羽是在徐朗家发现苏鹂有自己的照片,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一个最近刚刚见过的人偷拍了自己。
她轻笑一下,“没想到苏老师这么洁身自好的人,换人倒很快。”
苏鹂一扭头,“关你什么事!总比你这种表面弱不禁风,却心狠手辣的心机女好!”
“没错,可惜男人就喜欢我这款,”江落羲“啪”地点起一根烟,朝着苏鹂的电话挑了挑眉,“怎么,偷我的照片,是在吃醋吗?”
苏鹂刚刚桃花般的脸一下没了血色,“他才认识你几天!自以为是!”
江落羲长长吐出一口烟,眯眼看她,“那是你不懂男人,不信,你电话拨过去,让我来说。”
苏鹂握着电话的手一紧,江落羲已经提步上前,她脚步慌乱,紧退两步。
江落羲一眨眼便来到近前,在旁边的石台上捻灭了烟,慢条斯理地用纸巾包了起来,“怎么样?自己拨,还是让我动手?”
苏鹂身体一抖,脚跟后撤,脊背“嘭”地顶上了一棵樟树树干!
江落羲向前一步,刚要伸手,却见苏鹂猛地从包里掏出把水果刀,刀尖明晃晃对准了江落羲,“姨妈说得没错,你就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姨妈?江落羲一愣,开始迅速反思自己,最近得罪大发的,估计就数林启晗他妈了。
她哂笑一声,“原来如此。这句‘姨妈’叫得倒亲,关键时刻,对林启晗你可没手软。”
苏鹂拿着刀的手往前一送,“你不要胡说八道!”
江落羲没接她的话,指了下对着自己的刀尖,“你这姿势可不对,而且……”
她话没说完,已经一个箭步闪到苏鹂右侧,苏鹂刀子朝右一摆,江落羲看准刀背顺势一推,只听“啊”的一声尖叫,水果刀一弯,刀刃被狠狠按在了苏鹂手上。她疼得手一松,刀已落入江落羲手里。
她待要撤开,江落羲抓住她左肩狠狠向后一拉,右臂迅速环住她脖子,手腕向上一挑,刀尖一下抵住了苏鹂左喉。
江落羲轻轻一笑,“而且,你要记住,行刺这种事不能用折叠刀。”
苏鹂身体紧绷,咬着嘴唇,美目圆瞪。
江落羲刀刃向后一压,从后面抬起她左手,贴着她耳朵沉声道:“我让你打电话!”
苏鹂头向后仰,眼圈通红,牙关紧咬,颤颤巍巍举起了拿手机的手。
“干什么的?放下凶器!”只见一个人恨不得两脚腾空,飞一样奔了过来。
江落羲打量着眼前的人,看样子应该是个便衣警员,没搭理他,对着苏鹂又重复了一遍,“打电话。”
苏鹂眼见来人,好像一下回了神,刚举起的手猛劲儿往回收。
警员一看,暴脾气上来了,“说你呢!把刀给我放下!”说着,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往前上。
“哎!等,等会儿!”江落羲再一看,丁帆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过来,手里上下比划着,“江顾问,先,先放下,不至于!我,我们都在,她跑不了!”
警员:“江,顾问?”
江落羲脸色一暗,松了苏鹂,“啪”地合起刀,抛给丁帆,“刀是她的,警官。”
她脸色难看地与丁帆擦肩而过,“怎么不至于?刚才她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告诉你们萧队,这么危险的工作,没人愿意给你们当顾问!”
警员:“”怎么跟我看到的不太一样?
丁帆看了眼梨花带雨的苏鹂,以及那只流血的手和脖上的刀印子。这……说“正当防卫”算不算牵强?
———
住院部三楼,玻璃门外露天平台。
梅从然的声音依旧没有半分情绪,“病人虽然还没醒,但身体重要体征指标都在趋于正常。”她走到平台边看着下面,“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醒过来只是时间问题。你们不必太担心。”
萧辰羽也跟上一步,“多亏昨晚梅主任赶来及时。”
梅从然好像如释重负一样,双手插\进白大褂口袋,肩膀一沉,“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习惯了。”她回头瞥了眼萧辰羽,“说起来,萧队长的工作其实跟我们很像,只要有突发状况就要第一时间赶到。吃饭,睡觉,没一样是正常的。”
萧辰羽从背后打量着这位清冷的医生,微风吹起的短发在她耳边轻轻拍打,双手插兜的姿势让她的肩胛骨微微向后凸起,更显得整个人瘦削修长;一袭白衣在无遮无拦的日光下亮的让人睁不开眼。
萧辰羽慢慢走了过去,“没错,我们是抓人,你们是救人。不过,说到底,我们救赎的是精神,你们是身体。”
梅从然第一次露出个笑脸,“也许因为我是医生的缘故,萧队长的话我只能认同后半句。说到‘救赎’,我不认为哪个犯罪分子是真心伏法,那些惯犯、累犯,你也没少抓吧?”
萧辰羽在她身边停住脚步,“所以,梅主任觉得我们还要不要抓?”
“当然。社会的安定总是要维护的。”
“梅主任这个说法不够准确,应该说,我们维护的是人心的安定,公众必须认识到他们生活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社会才会安定。”萧辰羽看着前面,声音显得有点悠远,“就比如,假设患者知道他的主治医师可能是个罪犯,你说他还敢不敢来看病?”
梅从然收回远望的视线,慢慢落在萧辰羽的侧脸上,“没看出来,萧队长还会开玩笑。只能说,即使有这种事,患者也不会知道。”
萧辰羽转过头,对上梅从然平静似水的眼神,“就像林启晗不可能知道刚刚差点儿让他丧命的人会急急忙忙赶回来救他一样。是不是,梅主任?”
被一片吵杂包围的空旷露台顿时坠入一片死寂。
猛然愣住的梅从然看了萧辰羽几秒,忽然低头笑了,“原来当警察这么刺激,可以随意把一个人想象成罪犯。”她偏过头,“萧队长,破案可不是撞大运。”
萧辰羽有点无奈地把手插/进口袋,“不好意思,跟医生比,当警察的就是这么粗糙,不管是不是撞大运,抓到耗子就是好猫。你们科昨天的值班表上并没有你的名字,而且,我没猜错的话,也没人给你打过电话,或者说他们还没来得及打,梅主任你就主动来了。”
梅从然冷哼一声,“那又怎么样?我有很多种合理的理由在那个时间出现。”
萧辰羽盯着她,“没错,但是如果你的车在林启晗肇事现场附近出现过,会不会就太巧了?”
梅从然脸色微变,她撩起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们这种牵强附会的有罪推定陷入冤假错案。”
萧辰羽微眯着眼睛看梅从然,“梅主任可以放心,定罪不是我的工作,收集证据才是。只要你肯让我把手腕上的表带走,今天我绝不会让你为难。毕竟,如果你没去过那个正在装修的停车场,你的表带里也没有因为那里恰巧在喷水而留下粉尘沉淀,想诬陷你,很难。”
梅从然陡然转头,口袋里“咔哒,咔哒”的按笔声戛然而止。
萧辰羽面色沉静地看着她,“还是说梅主任愿意直接跟我回去?”
梅从然脸色苍白地注视了萧辰羽良久,转身靠在台子上,长出一口气,“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此时,萧辰羽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只“喂”了一声,停顿两秒,又装回了口袋。
他的视线落在楼下的牧马人上,“也许是看到你戴着手表进手术室的时候,也许是你对苗荔态度过分冷淡的时候,”他转头看向梅从然,“也许是你那声迟来的‘我会尽力’。”
梅从然淡笑一下,“刑侦队长果然不是一般人。”
“梅主任也不是一般人,在剧烈的情绪起伏后还能如此出色地完成手术。”
梅从然眉头微蹙,“什么意思?”
萧辰羽:“意思就是,不要告诉我你是后悔了,才会回来救人。”
梅从然神色一暗,“我只是想警告他,确实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萧辰羽眯眼看她,“这么说梅主任并不知道开车的是另一个人,而且他有心脏病,还喝了酒?”
梅从然有点木然地点头,“我今天才知道。”
“这么说,李远母亲的钱是你给的?”
梅从然猛地抬头,紧抿嘴唇。片刻,又低下头,沉声答道:“难得萧队长什么都知道了,还会耐心听我说。”
萧辰羽打量着梅从然,“可是我不明白梅主任为什么这么做。”
梅从然兜里的笔又开始“咔哒,咔哒”响了起来,“萧队长这么敏锐的洞察力应该已经猜到了,因为林允鸿。”
萧辰羽静静地看着她,没出声。
“我最新制定的靶向治疗方案都有赖于愉达生物的支持,只要可以获得良好的临床数据,在脑部肿瘤治疗方面就是新的突破,暂时在空缺的科室主任位置可以说就是我的。不怕你笑话,正因为如此,”她顿了顿,“林允鸿才敢一次又一次向我提出特殊要求。”
梅从然仰起头,在风中深呼吸了一下,“我受够了,但是我拿他没办法,才动了他儿子。”
前一晚梅从然从手术室出来的情形在萧辰羽眼前快速闪回。
萧辰羽转身背对着平台,他抬头看了眼玻璃门外等待的小邱,“走吧,梅主任。”
梅从然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忽然问道:“萧队长,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萧辰羽却没回头,淡淡答道:“如果是我,就不会像梅主任一样拐弯抹角。”
梅从然猝然止步,呆呆看着萧辰羽,阳光从身后打在他的白衬衫上,从他脚下延伸出一道长长的黑影。强烈的颜色反差在梅从然心底莫名投下一道明明暗暗、晃动不安的阴影。
江落羲挂断电话递还给丁帆。
丁帆感觉自己脑瓜子又不转了,“老大那话啥意思?”
江落羲单手托腮看着窗外,细细的指尖在座椅上慢慢画圈,“意思是,梅从然在说谎。”
丁帆一惊:“为什么?”
江落羲仰头靠在椅背上,“你们确定李远母亲收到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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