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庙正门处斗法已至尾声,这个尾声却并非是正道的胜利。
二打一,开刃对筑基,没能打得过。
本命剑各崩出一道豁口,郑奇和白霞双双跌落在地上,惊骇地看向邪月老。
“像你二人这般,以为苏息狱海的修士好欺凌的老夫见多了。”
邪月老毫不留情地将二人的本命剑一一夺下,投入连理鼎中,“你们可曾见过苏息狱海的人间炼狱,那里没有一个人可信,便是修至元婴期如老夫,也要日日如履薄冰,免得‘七煞’名号便宜了他人。”
他们之间并非修为上的差距,而在经验上实在是天渊之别。
说到这儿,邪月老看着连理鼎,脸上露出古怪之色:“你二人应该与刚才那丫头同为行云宗剑修,怎么你们的本命剑这般脆弱,她的却无法炼化分毫。”
“你……”郑奇脸色苍白,改换了称呼,“前辈何故为难我们二人,我们皆是听少宗主命令行事。”
“少宗主?”邪月老一改之前淡然的神色,几乎可惊惶地失声道,“那丫头只不过砺锋境,她师尊怎么可能是澹台烛夜?!”
行云宗二人没有说话,其中的女弟子白霞脸色苍白下来,避开邪月老用玉牌传音道:
“郑师兄?你怎能暴露李忘情少宗主的身份给邪修!”
郑奇恶狠狠地回道:“可眼下又有什么法子,是她不说清楚这邪修的修为!害我们本命剑伤至此地,即便苟活下来,也恐怕五十年无法问道切金境了!”
而这边邪月老却是开始焦躁了起来,他从行云宗二人脸上的沉默中印证了李忘情的身份。
“澹台烛夜……怎么会是澹台烛夜……”
洪炉界的剑修很多,说起来“砺锋开刃、切金碎玉、藏拙灭虚”这六种境界并不繁杂,但修士到碎玉境后,修为进境会变得极其缓慢,动辄几百年,藏拙境界更是千年难以寸进,以至于整个洪炉界有人以来,就只有三个灭虚修为的存在。
他们分别是,苏息狱海的“死壤母藤”、御龙京的“太上侯”,还有行云宗的“刑天师”。
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强悍,只知道他们寿岁悠长,即便弟子门人在和陨兽的争斗中陨落了一代又一代,他们还是稳如磐石般立在洪炉界的历史中。
不过邪月老很快冷静下来,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不同于偶尔还护短的御龙京太上侯,行云宗的宗主澹台烛夜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无论是门人被杀,还是御龙京挑衅,他从未出面,只有一个肃法师司闻代行宗内大小事务。
再者,一个砺锋境的弟子,无论怎么看都是累赘,或许死了就死了,他并不会在意。
眼下也只能抱着这样侥幸的想法了。
“前辈还是早日回头吧,看在还……”郑奇看了眼远处被殃及的几个凡人,挪开视线,“看在还未酿成大祸的份上,只要你放开我等,我们大可放你回苏息狱海自首。”
“对。”白霞也接着道,“否则以你此刻同时得罪行云宗和御龙京的行径,即便逃走,难不成还能逃到天外去吗?”
他们这句话反倒点醒了邪月老,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笑声,神色一厉,狰狞道:“你们懂什么!老夫就算陨落在外,也断不会回苏息狱海!献祭开启!”
随着他手杖一顿地,月老庙内不知何处显露出了千丝万缕的红线,有一些早早缠在了凡人身上,却此时才显现出来。
一股股血气从所有人身上被汲取出来,传送往月老庙的后方。
“你究竟要做什么?!”郑奇惊慌不已,他感到那些红线缠在身上后,自己的灵力正疯狂流失,“你可知得罪了行云宗的后果?!”
“何止你行云宗……”邪月老一抬头,“已经来了吗,御龙京。”
随着他这句话,外面“轰隆”一声响,仿佛有什么高阶修士正在攻击月老庙外的阵法。
这一击,宛如重锤敲击大钟一般,所有的月老庙里的人,尤其是凡人们当即口鼻渗血,倒在了地上。
一个傲然的年轻声音从月老庙外炸响:“何方贼人,胆敢在御龙京外造此邪阵?!”
远在后堂的李忘情也是脑海一震,立时明白过来,这月老庙动静太大,引来了御龙京的修士。
这剑气,切金境无误!
“太好了!”石秋听这声音如春雷一般,便晓得不弱于他师父,立即从地上爬起来,兴奋道,“是有大本事的仙师来救我们了!”
他脸上的喜色不到片刻便凝住了,因为他看见堂屋门外骤然生出千丝万缕的红线,如蛛网般垂落下来,向着屋内所有人缠去。
这红线数量太多太密集,离得最近的李忘情只来得及躲开自己身前的红线,身后则没有防范住。
“救命!”新娘尖叫起来,她的手脚被红线一并缠住,身上的生机血气被疯狂汲取了起来,一时间容光萎靡。
红线绵密坚韧,李忘情蓄满了灵力的一剑下去,也只是砍断十之二三,很快就有更多的红线从棺材内涌出。
李忘情不得不落在房梁上用千羽弦远远绑住新娘,不至于让她被拖进棺材里。
再抬头一看,扫到石秋身上时,她发现了诡异之处。
所有的红线都绕过了石秋,只向她和新娘攻来。
“石秋!去关门,红线没有缠你!”李忘情道,“门上有防御符箓,挡得住!”
石秋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到了门口时,他面对鹿头世子又瑟缩了一下。
“他挡在门口我不敢……”
“让开!”李忘情不废话,手上法宝千羽弦飞射而去,缠起那鹿头世子就往屋里扯。
鹿头世子高大的身形被扯得撞在棺材边,像个木偶一样滑坐下来,而石秋也终于把门关上。
李忘情站在高处横扫出几道剑气将红线击落,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一片幽幽灯火中,李忘情从房梁上落下,又斩断了新娘四肢上的红线。
石秋喘着粗气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忘情握着手腕,刚才那一下,她也感到自己的灵力在被红线碰到时被抽走了不少,道:“你是不是并没有沾过那老头的酒?”
“没、没有,师父没有来得及给我喝那个。”
“也或许是他不想吧,不然你早死了。”李忘情向上望去,“沾过那酒的,就视同与这月老庙阵法结成灵契,外面越是以蛮力破阵,里面献祭灵力与生气的就越多。”
“师父他要这么多灵气做什么?”石秋道,“难道是治病?他经常因为身体里长出藤蔓而苦痛难当,可杀了这么多人都无法痊愈,岂不是……”
李忘情捏着耳朵想了想,道:“我虽未见过,但苏息狱海大名鼎鼎的死壤母藤却是无人不晓,那等鬼神一般的存在,其赐下的藤蔓在灵材志上按品质最高能排行第二。”
“……那第一是什么?”
那当然是燬铁呗,而死壤母藤的藤蔓是世上唯一可以碰到燬铁而坚持一阵的东西,不过饶是如此,也只不过是给燬铁当柴烧罢了。
燬铁始终是古往今来、天内天外最无解的东西,毁灭的终极存在。
就像她师尊试图拿燬铁为她铸剑胚,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能炼化燬铁的炉子,于是便造就了她手上这把锈剑。
既没有燬铁的威能,也没有寻常本命剑的锋锐,只能僵在这里对着棺材瞪眼。
“闲话休提。”李忘情用罗盘确定了阵眼,道,“眼下要破此阵法,有三种法子,一是坐等外面前辈修士以力摧之。”
石秋:“那这里的人不都会死。”
李忘情:“他们到现在还没动手,说明来者还算有良心,正在想办法以救人为上。但他们不知晓这月老庙内中的诡异……”
李忘情还不能把这里有陨兽的事传出去,按洪炉界第一法则,确认有陨兽出现的地方,将不计代价抹除殆尽。
恐怕一旦外面御龙京的修士知道这里即将召出一头陨兽,为保花云郡方圆百里不受火陨天灾,到时候连她在内,这里花云郡的百姓都会死。
当然,这是最后的选择,真到了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候,作为行云宗的剑修,她会执行这个法则。
献祭她那特殊的本命剑,燬铁锈渣会杀光所有人,切断血气和阵法的连接,让外面的修士进来摧毁陨兽雏形。
“其二,想法子毁掉这红线人骸,但看你师父这做工……他修为虽然不行了手艺还是可以的,这具人骸耦合之处用上了死壤母藤的藤蔓,非切金境难动分毫。”
或许是过于绝望,石秋此刻反而索然下来:“你直接说咱们能怎么做吧。”
李忘情指了指棺材里的人骸:“第一个拔出它喉间匕首的人,将视同与之结定契约,从此性命相连,你看是你来还是我来,猜拳也可以。”
石秋:“那……代价是什么?”
李忘情:“不清楚,看眼缘吧,万一它看不顺眼你,就像刚才新娘尝试结契一样,当场化成灰。”
石秋:“……我才十五岁。”
李忘情:“年仅十五岁的你,已经为虎作伥背上了不少人命债,万一我们活下来,我还打算押你去御龙京的死牢来着。”
石秋无话可说,短短两日他已磋磨了不少,脸上出现了成年人才有的疲惫,二话不说撸起袖子。
“这人骸我能怎么处置?”
李忘情:“说起来有点难以启齿。”
石秋:“你只管说,都到这份上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李忘情:“你听说过‘交心血契’吗?”
石秋一脸迷茫:“那是啥?”
“白话些讲,就是、就是……”李忘情道,“道侣,就是你们凡人来说,夫妻之间的一种不能轻易和离的誓约。”
石秋原本满腔勇气登时如遭冰冻:“……啥?”
“因为这人骸一半是鹿,一半是人,我在赌它最终是人形,如果是以人的形态,那么我们就可以立下‘交心血契’,此契不会因修为实力有鸿沟而有所减弱。”李忘情一口气说完,补充道,“这还是听了‘月老’这词儿给我的灵感。”
石秋麻了:“你靠谱吗?”
李忘情:“别无他法,何况你这也不是没有危险的,说起来,和此异种怪物结契本就有违常理,或许他醒过来就把你吃了也说不定。”
石秋沉默了良久,道:
“罢了,眼下我也没得挑,赔命就赔了……说实话我也不敢想我到底害了多少人,当时隐约感觉出来有所不对,但那个‘可能’太吓人了,我不敢细想……我不敢想,背着这么多人命,以后我四五十年的日子该怎么过。”
其实他也不过十四五岁。
自己完全可以替代他……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而这个年轻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李忘情握紧手指,垂眸道:“你若有个万一,我可以帮你带个遗言。”
石秋摸了摸身上的九连环,道:“我家住在海桑国遗址外的村子里,我若活下来,就继承师父当时的诺言,做个剑修去救那些得了陨火疮的人,若活不下来……算了,也不必把我的骨灰带回去,我是个不孝子,就让我娘以为我还在哪里浪荡逍遥吧。”
“就这样吧。”
当石秋正要握上匕首时,李忘情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
“你竟然是海桑国的遗民?”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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