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民宿,路荺的表情依旧不太好,但安薄能听出来,他的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怎么样啊?”阿婆急忙道,眉头紧皱,“找到没啊!”
路荺没什么感情,道:“找到了。”
随后看了安薄一眼,补充一句:“多亏了他。”
阿婆惊喜地拍拍安薄的肩,夸奖道:“这么厉害啊小安薄!”
安薄僵硬地笑了笑。
除了阿婆,他是在场唯二的知情人。
他完全明白路荺这句话的隐藏含义。
之后,他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安薄听着楼上传来的声响,走到书桌前,将背包放到地上,然后如释重负般地坐到那把木椅上。
平静几秒后,他微微弯下身,从包里拿出笔记。
躯干微折,裤袋里有东西隔着布料贴住他的皮肤。
安薄摸了摸,发现是手机。
回忆一下子清晰起来,想到那条编辑好的信息,他点开查看。
看到页面上自己的对话框旁边出现一个红色的圆圈,安薄稍稍惊讶,他尝试着又点了一下,结果还是没发出去。
习惯性地划开操作面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开了飞行模式。
安薄头脑一热,将信息重新发送。
手机很快振动,对方回他一个问号。
安薄“蹭”地站起来,急切却又手速很慢地解释着。
然而,还没等他输入完整,手机又震了一下。
路荺:[阳台,来。]
安薄就势拉开落地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鼻的烟味,安薄扒在栏杆上,仰起头,看到斜上方正在吞云吐雾的路荺。
原来他真的抽烟。
安薄一直以为他没有这种嗜好。
“你怎么被锁进去的?”
安薄下意识摸了摸后背,道:“好像是风。”
路荺显然不信,直截了当道:“又不是台风。”
安薄不解地看向他,没作回答。
路荺吐出烟圈,看了一眼他,道:“你又睡不着。”
安薄点点头。
“巧了,”路荺拿下烟头,放在窗棂上摁灭,“我也是。”
安薄想了想,道:“你好像每天都睡得很晚。”
路荺:“你不也一样。”
没等安薄回答,他的身体收进阁楼,双手拉住两边的窗户,道:“行了,睡觉吧,明早见。”
安薄还想问些什么,于是看向他即将关上的花窗,有些急切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他紧张地抓紧栏杆,盯着那道黑暗的空间,“我有发消息,但我开了飞行模式,所以……”
“哦。”路荺没有再出现在夜空里,只是声音闷闷地补充道,“说了不是你的错。”
他似乎还生着气,语气里有未散的火,但听起来平静许多。
安薄点点头,停顿一秒,轻声道:“晚安。”
随后,一声轻响,那扇窗户彻底关了起来。
安薄重新坐在刚才的位置上,盯着桌子上的笔记发呆。
上面的记录密密麻麻,字迹秀丽端正,每一笔的结尾处甚至都流露出喜悦的尾勾。
他突然想到,只是跟着它来到了这,听从召唤,没有一丝自己的想法。
就像面对钢琴的时候,安薄只是拥有一双识谱的眼睛,和不经大脑思考而跳动的双手。
他做什么都是这样,只是机械地去做,呆滞地顺从,完全不考虑自己喜欢与否。
但是,他想起奇奇问他的问题——“你有喜欢的人吗?”
如果是指单纯的欣赏,想要做朋友的那种冲动的话——安薄看向天花板,上面传来熟悉的、轻微的声响。
-
第二天,幼儿园的老师们也在谈论这件事。
“早上奇奇姑婆来电话了,说是今天休一天。”园长忧心忡忡地盛着米饭。
李老师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回事呢?”
安薄默默听着。
园长放下一碗,又拿起另一个空碗,道:“要怪就怪他爸真是,那么好的孩子,走那么早干嘛呢。”
她的语气虽然是责备,却又十分惋惜。
安薄停下动作,看向她微弯的背影。
蒸汽升腾的瞬间,安薄仿佛听到一句惋惜般的叹气——“这么年轻,走得也太早了。”
眼前逐渐模糊,他回过神来,按住颤抖的左手。
“我那天见到他妈妈了。”李老师道,“就是奇奇被送来的第一天,那孩子真懂事,不哭也不闹,就是一个劲问他妈妈什么时候来接他。”
园长:“都不容易啊……”
安薄捧着孩子们的饭碗,离开厨房。谈话声慢慢淡去,接替的是雨声。
他看向窗外,淡灰色的云朵压向地面,又下雨了。
这场雨持续了很久,直到中午也没有停下的迹象。
今天没有户外活动,依旧是在室内联系合唱。
趁着孩子们午睡,安薄站到钢琴旁,拿起上面堆积的乐谱。
纸张很薄,油墨能渗透两面,他现在所看到的,没有五线谱和音符,只有一些数字和划线。
安薄很少弹奏简谱,他擅长阅读复杂而有难度的五线谱,包括上面的演奏符号。
但对于小孩子而言,那是最简单的记谱法。
谱子是李老师的,她装在一个单页的文件夹里,安薄稍不留神,一页纸飞了出来,落到地上。
安薄蹲下身,捡起,却在无意间看到曲目。
《月光》,德彪西。
他眨了眨眼,将曲谱翻到背面,不再去看那里。
“诶。”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安薄紧张有仓惶地转身,直直看向来人。
路荺也明显一愣,眼神下滑,看到他掩盖的东西,问:“藏什么呢?”
安薄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路荺向自己走近,整张脸迅速放大在眼前,卷起一阵微风。
他怔愣地望着路荺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想要拉开距离。
实在是……太近了。
但路荺很快制止他的动作,拉住他的手腕,向自己的方向扯去。
安薄眼睫微颤,只能无措地顺从。
他头一次感受到如此直白的温度,仿佛在一秒之间,从路荺身上传来,极快地传递、上攀至他的脸颊。
不过很快,手腕上的热度消失,路荺拿起散落了那张乐谱,表情微不可察地严肃一瞬,很快恢复正常,轻笑道:“你会弹吗?”
安薄收回手,微微错开眼神,“我弹得不好。”
“那你认不认识……”路荺头一次语塞,“比如说,你们学校弹得很好的人。”
安薄低下头,盯着斑驳的木地板,默声几秒,道:“不、不认识。”
路荺轻咳一声,道:“我就问问,你不用放在心上。”
安薄看他,点点头,有些纠结道:“你喜欢这首曲子吗?”
路荺云淡风轻地将谱子轻轻一甩,那张纸打着转落到安薄怀里,风被带动,传来他的声音:“还好。你呢?”
安薄这次诚实道:“我不喜欢。”
“为什么?”路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安薄想了想,道:“我不喜欢慢的。”
路荺笑笑:“那我真看不出来。”
“你在你们学校很有名吧。”他继续道,仿佛看穿一切。
安薄微微蹙眉,道:“你怎么知道。”
路荺站起身,盯住他的眼睛,倒退一步,道:“我猜的。”
安薄不太相信,想继续问,其中包含他的私心。他想知道,想从路荺的嘴里听到,他有没有在弹吉他。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很轻。
“欸?!”园长惊奇道,“路荺你来啦!”
路荺嗯了一声。
这时,安薄看到她身边站着一个小孩子。
奇奇主动脱下雨衣,交给园长,然后转身面向安薄,直直地看着他。
安薄并不关心他为什么出现在这,只是平和地问:“怎么了?”
奇奇快速垂下眼,抓着书包带,径直向前走去。
安薄愣了一下,随即侧过身,给他让出一条通路。
“我等你结束。”路荺道出目的,“之后去医院。”
安薄想了想,道:“是去看昨天那位老人家吗?”
路荺:“昨天走得突然,今天要去赔罪。”
安薄点点头,想到那盘磁带。
老人家说里面有路荺弹的吉他曲。
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们一定很亲近,并持续了许多年。
接着一整个下午,路荺一直留在幼儿园。
也是因为这个下午,安薄确信了他真的有在弹吉他这件事实。
“小屁孩,跑调了。”
“还有你,慢了三拍,自己数。”
“小点声,这不是你的独唱。”
“你不自信声音就会飘……”
最后,他看向奇奇,满脸阴沉道:“小鬼,张嘴唱。”
奇奇不动声色地、快速地瞟了他一眼,敷衍般张了张嘴。
有了路荺的指导,安薄觉得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送孩子们上了校车,他们重新回到教室。
“钢琴音是不是不太准,”路荺翻开琴盖,随意摁了几个琴键。
安薄点点头:“有一点,但影响不是很大。”
说完,他拿着谱子转身,背对着他整理。
三秒后。
“你慢板弹得很好。”路荺叫住他。
安薄没有回头,似乎在刻意逃避,却还是道:“谢谢。”
身后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琴声,并不连贯,甚至连弹奏的力度都不相同。
一阵嗡响使琴声停止。
安薄转头,看到路荺拿着电话,表情很严肃。
他微愣,听到路荺说:“我出去一下。”
“好……”安薄道。
待一切收拾完毕,安薄站在门口,看了一圈紧闭的窗户,查看无误后,关灯做最后的收尾。
门合上的同时,走廊的尽头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在封闭的长廊里被放大、失真。
“嗯,你说。”
安薄掩在凸出的墙柱后,看向那里。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路荺道。
路荺站在走廊上,面对着窗户,他的身体有一半被灰白色的光照亮,身后没有影子。
安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这一幕异常熟悉。
寂静的空间里,他听到电话里模糊的声音。
“该说的……都说了。”
“时间……已经扩散……之前就说……”
“我知道。”路荺接过,语气平静,仿佛日常对话一般。
“他撑不过这个夏天。”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