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薄睡醒后,看到的是灰蓝色的客厅。
视线清醒,他坐起了身。
手肘处一阵酸麻,他抬了抬左手臂,无意摸到那块纱布。
客厅里空无一人,如同那场对话,似乎就在朦胧的幻影中消失。
昨晚的对话结束的很是匆忙。
安薄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他只记得路荺的眼神,自己的震惊,还有那冷冰冰的语气。
有什么东西滑了下去。
安薄低头一看,是张蓝色碎花的薄被。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桌上留下的纸条。
[我去买早点,醒了等我。]——路荺留。
安薄转过身,看到窗外蒙蒙亮的天空。他起身上楼洗漱,换了件短袖衬衫,也整理了背包。
他将那本笔记拿了出来,翻了几页,像是在翻看一本喜欢的书,他总是不会厌烦。
楼下传来开门声。
安薄拿起背包走了下去,刚好撞见路荺从厨房出来。
短暂的对视,路荺先移开了视线。
“下来坐。”
安薄乖乖坐下。
自从昨晚,他有种不太敢面对路荺的情绪,可能是那眼神看起来真的很凶,让他想起刚遇见他时的场景。
他们没有说话。
半晌,路荺靠在椅子上,看着安薄细嚼慢咽地吃包子,突然道:“要不要请假?”
安薄抬头看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路荺眼神下撇,道:“手不疼了。”
安薄咽下包子,小声道:“不疼了,谢谢你。”
路荺沉默几秒,道:“你睡觉不太老实。”
安薄这回也没心情吃东西了:“什么……”
他睁大眼睛,没太明白路荺的意思。
“你哭什么?”路荺平静道,“你做梦了。”
安薄真的不记得了,“我……我哭了吗?”
路荺看着他,默认这一切。
“昨晚,”安薄想了想,道,“你也睡在沙发上吗?”
路荺喝了口水,道:“不然呢?”
他嗓音清澈,听得安薄颤了一下。
他们,他们睡一块了?!
路荺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上楼梯,道:“我去洗个澡。”
等到吱呀声变弱,安薄独自坐在椅子上,盯着对面早已消失的身影,愣了几秒,缓缓低下了头,磕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他觉得,这次真的丢大脸了。
车停在幼儿园门口,安薄僵硬地拿上背包,很快看了一眼旁边的路荺,小声道:“我先走了。”
路荺嗯了一声。
“那个……”安薄欲言又止。
“什么?”路荺问。
“昨晚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休息。”
路荺看了他一眼,换了话题,“今晚有电影,要不要去看?”
安薄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露露今天是第一个到的小朋友。
一来就很八卦地拽住安薄,道:“昨天你看到了吗?”
安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她。
“就是那个叔叔打人,”她用小手比划着,“流了好多血呢!”她眼睛很尖,一下就看到安薄的手臂,“你也受伤了!”
“只是擦到了。”安薄抿了抿嘴,帮她理了一下头发,道:“林奶奶没事吗?”
露露:“没事啊,只不过她不太开心。但那个叔叔本来就是那样,他总是打人,但那个奶奶很好哦,还有……”
她继续道:“路荺阿婆做的苹果派很好吃喔!我吃了两块!!”
安薄只是笑笑。
下午三点,放学回家。
由于时间比较早,安薄这次没有和他们一起走,他留了下来,帮园长清理相册。
地点是在幼儿园后面的自宅。
穿过厨房,他们来到客厅。
客厅里淡蓝色的沙发上,早已摞着几排相册,也有几小叠散装的相片,也许是很早就收拾出来的。
他们需要将那些没有所属的照片都放到相对应的相册里,完善曾经的回忆。
安薄走上前,拿起其中一个相册,翻了几页,看到熟悉的脸庞。
他又合上看了看封面——“青苹果幼儿园,第3届毕业生”——上一次路荺的照片就是从这里拿出来的。
“你手里的是——”园长戴上老花镜,抬了抬脑袋看向他手里。
安薄道:“是路荺那届。”
园长“哦”了一声,转而拿起散装相片里的一张,递给他看,“这张也是那里的!”
安薄接过,将它放到相册里。
紧接着,随着翻页的动作,有张相片露出一角,安薄将其抽出,翻到正面,不是小孩子的照片。
泛黄的边角,中间褪色的地方,坐着的是三个穿着夹克的男人。
他们很年轻,坐在桌子后,面带微笑看向镜头。
仔细看,安薄觉得他们都有些熟悉。
“哎呀,这张也在呢……”园长接过,继续道,“这个是校车爷爷。”
安薄凑近看了看右边那个男人。
眉眼的确有些相似。
“这个,是不是杜爷爷?”他顺势指了指最左边的人。
园长很是惊讶:“你认识他啊!”
安薄诚实道:“之前路荺带我去见过。”
“他跟路荺熟,从小带到大,都是自家孩子。”园长接着指了指中间的那位,“这是他阿公。”
园长翻了翻前面的照片,又返了回来将这张拿出,暴露在空气中,“这张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照的,好像是出海回来的时候。”
出海?
“说来也有趣。”她道,“一个玩音乐的,一个木匠,还有一个盖房子的,里头没一个懂海的,也能好到一块去,结果到头来海里死了一个,就剩下两个老骨头。”
安薄愣了一下,有了一个令他恐慌的猜想,他试探道:“阿公……是出海的时候出事了吗?”
园长盯着那张照片,点点头,“跟现在这时候差不多,雨季出海,结果遇上风暴。”
安薄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他一下子想到之前路荺出海时阿婆的反常,包括同样奇怪的路荺。
他们共同隐藏着这场悲剧,也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
就像那场噩梦,安薄将左手背在身后,极力想要止住失控的颤动。
园长:“以前那孩子都不经常回家,出事之后干脆就不走了。一呆就是一年。”
安薄:“他一定很想他。”
园长叹了一口气,“还能活几年呢……”
气氛陷入沉寂,三秒后,园长拍了一下手。
“对了!”她站起身,目的明确地走到柜子前,从最里面掏出来一个磁带,“这是之前他们开联欢会,老杜录的每人都有一份……”
“听听看?”她说着,自顾自地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录音机,将磁带放了进去,“阿荺吉他弹得可好了。”
安薄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理。
在某个眨眼间,他仿佛又看到那双冰冷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中,泛着若隐若现的水光,却毫无感情。
路荺不弹了,他早就不弹了。
按照他说的,他根本就不会弹吉他。
但现在,安薄即将听到他的过去,听到戳穿他谎言的那些回忆。
就是个骗子。
安薄心跳得飞快,快速道:“园长,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可以呀。”园长平和地将录音机递给他。
安薄离开了那里,他怀里抱着录音机,步履加快。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或许是空白的磁带,或许是和他相同的人。
——一样厌弃着什么东西的人。
他走进弥漫着甜味的教室,看到那架钢琴,他一直在意的东西。
明明是冰冷的死物,却承载了太多。
隐约间,似乎可以看到虚影从钢琴身旁路过,像是一个独立的小房间,里面的场景转换,速度很快。
安薄看到的各种各样的人,遇见的事情,一些珍贵的日常,以及他无法忘记的噩梦。
将录音机放到钢琴上,他顿了一下,摁下播放键。
海潮般的倒带声响起,很快,出现了模糊的人声,他们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欢笑、调侃、最后是呼唤。
“下一个节目,有请路同学!”
雷鸣般的掌声持续了三秒,接着是喝彩的人声。
也许是他对音乐的敏感,在那之间,安薄听到了琴弦的轻扫。
明亮而又清脆,然后,人声退去,吉他声正式响起。
接着,在固定的节拍里,平静、缓慢的和弦冲进脑海。
安薄呆住了,他似乎听到声音在耳边放大,他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黑暗而宽广的空间里,前方的舞台微微明亮,有一个人坐在上面,垂着头,怀里抱着吉他,手臂搭在上面,依稀可见肌肉的线条。
那人整个被温暖的灯光包围,由上而下,倾泻全身。
随着路荺手指的变换,时间似乎都在放慢,安薄看呆了神,直到海潮声再次响起,海浪将环境冲散,他还是静静地坐在琴凳上。
他看着录音机,没有目的地望着。
接着,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放到琴键上,慢慢地弹起了刚才的曲目。
安薄第一次听,但他记得很牢。
一开始只是右手在动,他不自然地停顿,敲定了主旋律,之后便在合适的节拍中加入左手的和声,节奏越来越像那首歌靠近。
他不喜欢慢板,却忍不住放慢速度。
慢一点,再慢一点,就像听到的那样。
那样安静而又温暖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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