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安薄向园长借走了那盒磁带,还有录音机。
东西都不大,他放到背包里悄悄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每晚睡前,他都会将音量调到最小声,然后在温柔的琴声中进入梦乡。
安薄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像是着了迷,又像是终于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样。他喜欢这首曲子,连带着欣赏弹琴的人。
在那些面对钢琴的日子里,他只是机械地完成任务,从来都没有发自内心地喜欢过什么。
包括他即将参加的比赛。
——他要再次面对曾经的失败,他违背了诺言,那也许就是噩梦的雏形。
安薄开始害怕,他无法想象未来是何种展开,他擅长搞砸所有人都期盼的东西,就像那场生日宴。
模糊的恐惧在一瞬间清晰,安薄想,他也许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尽管月亮岛寂静平和,可是,安薄无法控制地涌上一股难过的心情——望向天空时,又或者是听到平淡的风声。
“回神了。”
一道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拽回。
安薄眨眨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路荺,电风扇吹动着他的头发。
安薄揉了揉眼睛,道:“不好意思啊。”
“看我干什么?”路荺低下头,手上拿着雕刻刀,漫不经心道,“我好看啊?”
安薄点了点头,认真道:“这是事实。”
路荺抬眼看他,“快做吧,一会儿回去了。”
安薄低下头,看到自己眼前摆放的东西——一块柔软的黏土。
周围传来孩子们的交谈声。
露露走到他面前,道:“安薄,你可以帮我搓成圆形吗?我怎么做都做不好。”
安薄接过,将那一块粉色的黏土放到掌心,慢慢揉搓,很快,一个圆形的球体出现在视野中。
这是一节手工课,课题是用黏土做自己喜欢的东西。
课桌被重新排列,摆成一个长方形,贯穿教室前后,所有孩子都坐在面对面相坐,努力摆弄着手上的黏土。
露露坐在他旁边,对面是奇奇,而奇奇的旁边,就是路荺了。
安薄把已经成型的黏土还给露露,道:“完成了。”
露露开心道谢,埋头费力地组装其他部件。
对面的位置传来几道细密的雕刻声。
安薄顺势看去,路荺手里握着一块木雕,正拿着刻刀一点点修理形状。
手工课开始的时候,路荺刚好过来送花,在得知是最后一单后,园长就留下他,说是让他再刻几个小挂件,之后挂在走廊上。
路荺答应了,于是短短的十分钟里,他已经刻了两个小动物。
那正摆在安薄的正前方,是两只小兔子。
只有大拇指的大小,却十分精细,它们在那灵活的手指上转动,慢慢拥有自己的灵魂。
安薄看了很久,从还是一个崭新的长方体木头块开始,到失去锋利的棱角,圆润地成长为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路荺很擅长雕刻,他的动作很熟练,这让安薄不禁想起那张照片——路荺的阿公,还有那些悲伤的回忆。
安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从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就始终存在的东西,或许是一直存在——悲伤——它覆盖整座岛屿,又会在某一刻突兀地出现。
神不知鬼不觉,如同变幻莫测的大海。
“路荺。”安薄叫了他的名字。
路荺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安薄继续道:“你做得好可爱。”
他发自内心,盯着那两个小兔子看。
路荺见此状,二话不说拿起其中一个递给他,“喜欢就送你了。”
安薄眨眨眼,接过后看向他手里的半成品,问:“我能试试吗?”
路荺手上动作一停,表情略显严肃地看向他,道:“你不行。”
“为什么?”
“条件不允许。”
安薄不能理解,刚想开口就被压了下去。
路荺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你的手很重要,最好不要干这种活。”
安薄一愣,有些腼腆地移开视线,道:“好吧。”
上一秒还在路荺手上的木雕,现在落在他的手里,线条有一些棱角,但看上去十分流畅。
稍微有些硌手,坚硬的木块碰上柔软的手指,安薄感受到心脏的跃动似乎也在逐渐加快。
他摸了摸兔子的耳朵,无声地扬起微笑。
下午五点,伴随着舒伯特的《鳟鱼》第四乐章,他们来到港口。
海边周围依旧热闹。
货船停港,上下卸货的人不少。
安薄坐在车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记事本和铅笔,还要将搬上来的花摆放整齐。
老唐满身淌着汗,搬上来一盆百合。
他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抹了把脸,对不远处的路荺说:“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路荺没听清,走近了些,问道。
“限令之前最后一次出海,你还去吗?”老唐低声道,“这次给三倍的价。”
路荺笑了笑,没有给出答复,而是调侃一般道:“人命就值那些钱?你有没有想过,晚上出海危险有多大。”
“想了!怎么没想!”老唐有些纠结,“人都要生活,我女儿不是还要上学吗,哪像你这小年轻,前几年拼死拼活地赚钱,我可没你那毅力一天打三份工,现在你倒是不拼了……”
路荺沉默地将花放到安薄脚边,道:“这是玫瑰,记一下。”
安薄点点头,认真记下。
搬完花,老唐开着货船走了。
他临走时,还不忘再次嘱咐路荺,“到时候你可要签字啊!我就盯着你呢!!”
路荺不耐烦地移开视线,敷衍地摆摆手。
“那个签字……”安薄想了想,道,“很重要吗?”
路荺很快地回道:“不重要,完全就是自娱自乐。”
趁着火红的夕阳,安薄轻声问一旁整理的路荺:“你在哪里上大学呀?”
路荺闷闷道:“首都,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开学?”安薄有些兴奋,“我们可以一起回……”
“我休学了。”路荺打断道。
安薄仿佛瞬间被海浪打了一下,他怔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路荺的语气毫无波澜,继续道:“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可能不回去了。”
安薄喃喃道:“为什么?”
路荺疑惑:“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回去了?”安薄问。
路荺顿了一下,轻笑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属于那里。”
他说这话时,远处传来汽笛声,带着金红色的风,吹进车里的小空间。
温暖而轻柔,就像每晚伴随安薄入眠的吉他曲。
风声减小了,还有那些哭泣声,它们不再出现在梦里,不会再让安薄流泪,只是柔顺地拂过他的世界,让他看到前路一片光明。
车门大开,望向那片大海,安薄有种说不出来的情感。
海上的夜晚是极其危险的。
它既可以包容,又能吞噬一切。
“你也不喜欢了吗?”
路荺靠着车,神色平常,问:“什么?”
安薄低下头,小声问:“你不喜欢吉他了吗?”
路荺沉默三秒,道:“我本来也不会。”
安薄侧头看了看他,觉得有些生气。
他欺骗人的手段,未免太过敷衍,漏洞百出。
“但你明明就会。”安薄道。
“你不也是一样,”路荺望向远处的翻涌的海浪,“你明明就不喜欢钢琴,但你从来都不说。”
安薄惊诧地看向他。
秘密被戳穿,他的左手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路荺平静道:“只是没有人挑明,不代表你伪装的很好。”
“你怎么……”
路荺与他对视,道:“我听出来的。”
长久的沉默后。
安薄握紧双拳,放弃似地低下头,沮丧道:“很明显吗?”
路荺毫不留情道:“很明显。”
安薄满脸忧伤,他想要解释什么,却无从谈起,只是语无伦次起来,“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对自己发誓,我会重新爱上钢琴。
“但我从来都没相信过这句话,谁会信呢?我什么都不会,我的人生就是钢琴,我讨厌它,可离开它我就是个废物,我知道永远也弹不出发自内心的东西,但我没办法放弃,如果我放弃了,我会背叛很多人……”
他说着,声音渐小,伴随着不明显的抽泣,道,“你又为什么放弃呢?”
路荺静默几秒,他想了很多,从那场海难开始,一个人的逝去,在首都发生的事情——那是最烂的一天,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奔跑在满街的光亮中,所有声音从他耳边一闪而过,全世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为了回去的船票而惆怅。
漆黑无光的夜晚,他站在码头,穿过奔涌的海浪望向月亮岛的方向,心情逐渐平静。
他终究是没有赶上,没有赶上见到阿公的最后一面。他面对的,只有重叠的白,在他的眼睛里,在脑海里。
——冰冷而沉寂的白。
海浪声中似乎夹杂着哭声,风声也在耳边呜呜作响,但他早就不会哭了。
“我为什么放弃呢。”路荺自语道,缓缓看向安薄。
夕阳落在他的侧脸,轮廓的阴影使他看起来并不真实,那双漆黑的眼睛太过明亮,像是隐含泪光。
在金红的日光下,安薄似乎看到了藏在蓝夜里的星星。
“因为我就是个叛徒,我背叛了吉他。”
“吉他也背叛了我。”
他听到他说。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