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薄静静坐在医院的长廊上。

    四周都是哭声,透过墙壁传进他的耳朵里。

    那声音渗进身后的墙体,层层过滤,最后只剩下呜咽。飘荡在空气中,落入酸涩的心脏。

    十分钟前,医院里来了很多人。

    大多数人安薄都不认识,也许之前有见过一面,他们满面愁容,甚至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

    哭声填满了平淡的空气,开始怀念已经逝去的灵魂。

    接着,他们抽泣,叹息,流泪,然后沉默。

    安薄看向一旁的路荺。

    从意识到老杜离开的那一刻开始,路荺没说过话,他只是和平常一样,面色淡然,没有流泪。

    他冷静得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事情。

    安薄感到难过。

    虽然他才认识杜才中没几天,虽然他们并不熟,但是,死亡本身就是悲伤的事情,上一秒还能动的躯体、声音,都已经不复存在。

    半晌,在一片哭声里,路荺道:“回去吧。”

    安薄看向他,道:“好。”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路荺拉过他的手腕,面无表情道:“走了。”

    安薄想安慰路荺,让他不要难过,尽管他看上去毫无波澜,但谁会信呢?这太奇怪了。

    回去的路上,安薄看到浓黑的森林,路灯只是摆设,整个月亮岛都沉浸在令人恐惧的黑暗中。

    仿佛直截了当的坦白着,接受吧,这就是个悲伤的地方。

    这里没有理想,没有未来,完全被绝望裹挟,人们都只能活在过去。

    安薄轻轻叫了路荺。

    路荺“嗯”了一声。

    “你还好吗?”安薄问。

    路荺停顿了很久,他始终看向前方,车进入树林间,车前灯的反光下,安薄看着他朦胧的脸,听到他说:“我还好。”

    路荺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天。

    三天后,墓园里。

    墓园很大,很广,墓碑排列整齐,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不远处,有一个很小的、纯白色的教堂。

    绿草包围着它们,就像一张巨大的床。

    在这里,新增加了一块墓碑,主人是杜才中。

    那上面没有照片,只有名字,和他的身份。

    安薄穿着前几天拿来的正装,路荺穿的也很正式,同样的白衬衫,黑外套。人的身上在此时只有黑白两种颜色,这里满是悲伤的氛围。

    上午十点。

    在经过一轮祷告后,众人来到墓园一一献花。

    行走中,安薄听到几句闲话——

    “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这孩子又喝酒。”

    “你怎么知道?”

    “身上那味就像泡酒缸里似的……”

    安薄站在一旁,看着献花的整个过程。

    杜克也走到他旁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安薄揉了揉鼻子,确实是一股酒味。

    “你们很熟?”他突然开口道。

    安薄心重重跳了几下,慌乱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路荺走来,插在他们中间。

    杜克瞥了路荺一眼,冷冷道:“哪都有你。”

    路荺没说话。

    他们站在角落,很久都没再说话。像两个陌生人。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杜克看着来往的悼念者,晕乎乎地道,“我在想,当年你阿公去世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他看了一眼路荺,继续说:“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一点波澜都没有。”

    路荺平淡道:“现在轮到你了,看来你和我差不多。”

    “他又不喜欢我,”杜克说,“你很骄傲?”

    路荺吸了一口气,道:“别那么幼稚。”

    “我说什么了?不愿意听啊。”杜克道。

    他笑了几声,道:“听说老头走之前你给他弹吉他了?”

    路荺沉默。

    杜克冷笑着抖了抖肩:“当初你不是发誓了吗?这辈子都不再碰吉他,你那宝贝吉他呢?被你摔了?”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路荺站直身,眼神涣散地看着前方,“老杜不光是想听我弹。”

    杜克一愣,道:“什么?”

    路荺看着他,视线滑到他下垂的手臂,短暂的凝视后,又重新抬头,沉声道:“太遗憾了,你没办法弹了。”

    安薄看向路荺,被他的话震惊到。

    杜克的表情一下子认真起来,他死死地盯着路荺,眼眶肉眼可见地变红。

    路荺:“与其这样混日子,没完没了地喝酒,你不如想想自己。”

    “我不打你,上次的事情我道歉。”他停顿几秒,继续说,“你应该考虑考虑,酗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老杜已经走了,你……”

    “你算什么东西!”杜克大吼着打断道,他的声音尖利,毫无顾忌地放大在墓园里。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就像在平静的台风眼,一下子被推到风暴边缘。

    “连自己亲阿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两年不回家就为了那把破吉他,你真他妈有种,为了钱他妈的什么都不在乎!”杜克口无遮拦地骂道,他似乎已经失去理智,整个人狰狞又可怕。

    几个人闻声上来劝阻,试图结束这场毫无缘由的闹剧。

    他们拉住杜克,生怕他在这种场面挥起拳头。

    杜克的身体前倾,狠狠挥开他们的手臂,眼里红得不像话,“你爸妈因为你死了,你阿公也是,你他妈回来干什么?!”

    安薄闻到浓烈的酒气。

    “你愧疚吗?真他妈可笑,你休学都是你活该,得意忘形的是你,该死的人也是你!”

    安薄颤抖着,下意识拉住路荺的手臂。

    他强忍住泪水,对路荺说:“走吧,我们走吧。”

    那声音微弱,丝毫抵挡不住杜克的发疯。

    路荺没动,他静静地站着,漠然地接受这一切。

    “昆西说得没错,你就是杀人犯,你他妈活该!!”

    他咆哮着,然后跪下,仿佛失去力气般,嚎啕大哭。

    阿婆走了过来,将路荺拉开,他们走到教堂门口,那里四处通透,只有几根柱子支撑。安薄看到,她抱着他挺直的身体,泣不成声道:“不是你的错,阿荺,不是你的错。”

    这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安薄站在原地,觉得呼吸困难。

    他想起在酒店的那晚,路荺也是这样告诉他,不是他的错,只是命运如此。

    可事实上,安薄因为这样的命运噩梦缠身,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一切都由他造成。

    而现在,哭声就在耳边,噩梦重现。

    安薄不止一次地想——

    如果那天他没有忘记拿上自己的乐谱,如果他没有要求返程,如果可以躲过那场车祸,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他的母亲不会骂他去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他也许根本不会来到这里。

    他无法原谅自己,路荺也是。

    所以是路荺在赎罪,他苛责自己,选择休学,选择放弃吉他,留在自己的故乡,哪也不会再去。

    他宁愿一辈子待在岛上,也不愿意面对未来。

    “滚!”杜克挣开拉扯住他的人,急促地喘息着,“离我远点!”

    混乱消失,周围的交谈声依旧,他们陆陆续续准备离开。

    安薄走到路荺面前,看着他一点点顺着阿婆的背。

    他们只是沉默。

    像是座雕像。

    安薄的眼泪无声地流下,阳光刺眼,比眼泪都要滚烫。

    这注定是个难眠的夜晚。

    晚上,安薄保持着一个姿势,在书桌前坐了很久。

    他看着手机里裴吉利的信息。

    那是一张海报,路荺看到的比赛海报。

    主要关于明年六月的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参赛者人数很少,除了安薄,还有一个同年级的男生。

    安薄知道他,他们经常在比赛中相遇。上一次的国际比赛里,那个男生进了前三。

    然而裴吉利并不喜欢他。

    说他傲慢无礼,还经常耍小聪明。

    安薄当时什么都听不到,他只知道,那个男生有绝对的实力,而他很难追赶得上,于是,他便开始自杀式的练琴。

    放下手机,他仰了仰头,看到昏暗的天花板。

    路荺就在天花板的对面,不知道他睡没睡,是否还醒着。

    不知道看了多久,安薄站起身,拉开落地窗的纱门,抬腿准备出去。

    可就在那一瞬间,一道声音落入耳中。

    很轻很轻,又特别近。

    安薄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那扇窗户。

    很快,他愣在原地。

    阁楼的窗户敞开,声音正从那里传来。

    那是路荺的房间,是吉他的扫弦声。

    安薄扶着栏杆,望向那里,黑暗的空洞里是一个拥有旋律的世界。

    曲速很慢,柔和却哀伤,是《onriver》,那首月亮河。

    安薄听了一会儿,垂下头,看向远处的风景。

    光亮稀疏,除了蝉鸣,没有其他的声响。

    明明早上才陷入悲恸的哭泣和汹汹的争吵,夜晚却是如此宁静。

    安薄想起老杜,在那张病床上,回忆浮现眼前,他甚至还记得老杜的声音,以及路荺重新拿起吉他时他眼里的泪光。

    老杜是开心的,他由衷感到欣慰。

    尽管那是最后一曲,他也并没有离开很久。

    吉他声飘向窗外,一阵风吹过,将它带向远方。

    希望是天堂的方向。

    那晚,安薄听着路荺弹了一夜的吉他。

    远处什么也没有,只有淡淡的月光,笼罩着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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